自宣虞身周澎湃散溢出的劇烈冰寒靈力波蕩,不僅将流漣谷底的淵泉冰凍千尺,更使谷中方圓數裡内遍生的春花林盡霜覆滿了霧凇,且還在向着谷外流漫而去,而谷上空也漸漸堆疊起了翳翳的陰雲,很快,便有霏霏的霰雪飄落了下來。
宣虞擡眼望向天際,輕輕呵出了口氣,而這自他肺腑間吐出的氣息,竟比周遭凜冽回蕩的冰靈氣更冷,是以化成了一縷白煙,籠罩住了宣虞那重又完全失去血色的臉龐,愈發襯得那一雙眼深邃、幽暗如不可見底的沉淵——那自诩窺盡命數的天機觀瞎眼老道清妙真人對姬希夷所說或許不錯,自如今回首再看,當年在蓬萊藏經閣機緣巧合地遇到這套被束以高閣的《長生訣》殘卷,的确成就了他這一生的巨大轉機,甚至可以稱得上構成了他命運的轉折:讓他不再隻會淪為一個任人宰割、處置的玩意,讓他漸漸地也擁有了可以生殺、刀俎他人的力量……
——修者選擇修習的心法,必得契合自身,才易在日後修煉中有所成悟,而愈是極緻的心法,愈蘊藏有極緻的能量和靈性,愈會給那修煉之人帶來身臨其境的極緻體驗,但凡心性經受不住的人,便會反受其害——《長生訣》,恨長生。這套曾能使修士飛升成仙、更是曾襄助仙道修士在上古大戰之中屠殺了數以萬千計魔修大能的仙級功法,卻也因在那一戰中浸入了太多的鮮血,竟變成了門極緻陰邪的功法!于是隻得被與那萬千死去的魔修大能亡魂一道,被徹底封印于歸藏秘境之中,再不得見天日……如果《長生訣》真有靈性,可惜《長生訣》真有靈性!從仙道的無上頂級功法一夕淪落至此,更是在那修羅地獄般的古戰場中日日夜夜都聆聽着那些被它所屠戮的魔修亡魂悲慘哀嚎,終于讓本就因殺戮過重沾染上陰煞之氣的它也不可逆地生就了至深至怨的魔氣!就連心法的内容,也被它靈魂裡那至深的寂寞和不平徹底扭曲了模樣——是以在萬年之後,當它終于得以被雲水真人帶出歸藏秘境時,早已真正扭曲成了一部會引無數修士走火入魔的邪功,于是隻得再度被束以高閣……這教它如何不去怨恨——怨恨世人利用過後的無情,怨恨這世間無道,甚至怨恨起自身靈性的長生!
可又仿佛某種冥冥之中的定數,或許是《長生訣》命不該絕,又或許是當時像溺水一樣無論如何都自救無門的宣虞命也不當如此,他們相遇了,宣虞在修煉它時,隻覺仿佛是在面對一個性情、經曆都極度相投的知己——它仿佛深深明白他所有的自苦,明白他被賤視若用器時的怨憤,明白他刻骨銘心、一刻也不能忘卻的仇憎,更明白他的懷璧與不遇,明白他時刻危岌的處境與報仇血恨的深切夙願……它仿佛知曉他的秘密,是真正、也是唯一願意諄諄教誨、引導他的師友,為他呈現出的那層層疊增的心法境界,竟是如此地貼合着宣虞這三十許年裡的種種經曆和心境——從如“飲冰”般那年少十許年裡、無數吞聲飲恨,到流落蓬萊之初、噤如“寒蟬”般那時時覺履薄冰的不安、隐憂和小心翼翼,再到“不語冰”那心揣着無數秘密與深重仇恨、憤慨時的極緻孤苦、煎熬,終至此“淵冰”一層——仿佛厚積了無數年的冰凍終于爆發,而這些年所有無量的隐忍、痛苦早就已将他的内裡蠶食成了一具可以吞噬盡一切的深淵。
當心念俱同這與他無比契合的《長生訣》合一時,兩者的不平和仇恨也仿佛合一!他聽見它時時在無聲地肯定着告訴自己:天地不仁又怎樣?——天下人盡負你我,我便與你一同殺盡這天下人!
斷水這時如同也感知到了他的情緒,忽而震顫不已,釋放出尖厲勝唳的嘯鳴!宣虞嘴唇微微地顫動,自那冰冷的眼角眉梢,忽然綻放出了一個似譏诮、又似輕快釋然的笑容:天命既如此不仁,那不如來讓他親手對那所有曾欺他辱他、讓他受苦如堕地獄之人回以果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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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漣谷位置較為偏僻,因此即便蘭因已一路急奔,也還是險些遲了到,在終于抵達學宮藝文館時,這邊的考試已是快開始了,隻見館内中庭之間滿擺了數百張桌案,而大多同學都已按照學号的次序坐到了應屬自己的位置上,監場的仲書鶴等人則正在分發着試卷。
因學号排得靠前,蘭因這時也隻能硬着頭皮低頭匆匆穿過了在座所有同學,徑直跑向第一排自己的位置,這樣子實在太過矚目,郁離子盯着他的目光裡滿含了不悅,嘴唇輕抿,就想要說些訓斥蘭因懈怠懶散的話了,但可巧的是,就在這時,又有幾人才慢悠悠地自外走進了考場,且臉上都還帶着明顯的困意,進來後,又嘻嘻哈哈地找着自己的座位,郁離子的注意馬上被轉移了,趁着這空當,蘭因一邊平複還在劇烈的喘息,一邊偏頭和就坐在自己斜後方位置的宋文期悄悄擺手,打了個招呼,宋文期用嘴型對他示意:“這幾個是住在‘阆苑’的——”又對他擠擠眉眼,示意他這時再去看郁離子的反應。
——一般能住進阆苑的學生,出身都很不一般,須得是既貴且富的世家,比如姬珣,又比如甯舍我,是以郁離子此時雖臉色難看得要命,卻到底也沒再說些什麼,蘭因見狀,明白了宋文期的促狹,也忍不住噗嗤地偷笑了出來。
仲書鶴正将試卷分發到宋文期的位置,恰好看到他倆這不懷好意的擠眉弄眼,不禁皺起了眉,而蘭因見被他發現,也慌忙轉回身去,端正地坐好了。
這場考核一直持續到晌午才終于結束,蘭因、鐘纨和宋文期随後一起到學宮的齋舍裡用午膳,用飯時,幾個人便談論起供應齋舍這邊的靈谷、靈蔬、靈禽幾乎都用的是學宮弟子上繳的任務份例,又不免由此說起了他們之前接的種植任務來,約好了要一起去播種。
宋文期問:“那你們今天下午都有沒有時間?”
鐘纨道:“我和蘭因不是都選了音修入門的課程嗎?絲篁館太偏遠了,所以我們用完飯就需要立馬往那邊趕,恐怕抽不出時間——對了,咱們當時一起選課的時候,你怎麼那麼不願意選音修這門課啊?”
宋文期立時露出一個牙疼的表情:“我……五音不全啊。”
蘭因卻很困惑:“五音不全是什麼?”
宋文期被他追問得惱怒了:“你還想我給你演示不成?!——我告訴你,你這就是欲故意羞辱我!”
鐘纨忍笑:“是因為蘭因天生有副擅于唱歌的好嗓子,才會不理解啦。”
幾人随後說笑着分開,鐘纨與蘭因同往絲篁館去,一路出了學宮西行,越走越見人迹罕至,蘭因來蓬萊一年多,甚至做過專門灑掃山路的雜役弟子,都覺這段路實在荒僻,忍不住問:“絲篁館到底在什麼地方啊?怎麼不在學宮裡面?”
“絲篁館其實原也在學宮之内,是在宣宗主任上才遷到‘思過崖’附近的,”鐘纨道:“有人說,是因宗主素來極厭惡樂音的緣故。不過我倒是覺得,此事或許和教這門課的‘岑寂居士’習慣、性情關系更大。”
蘭因一怔,他跟在宣虞身邊一年多,還是第一次聽人說起師父不喜樂音,不過細細想來,倒也有迹可循。他還在想着,就聽鐘纨又說道:“我這話偷偷說給你聽,岑寂居士乃是聾人,因此極不愛開口說話,即便教授學生,也隻作彈琴示範,從不口授。”
蘭因愣住了:“聾人還可以做音修?”
鐘纨笑笑:“岑寂居士乃知音宮出身,你記不記得咱們這一屆入學的弟子裡,有位乃是知音宮宮主嫡傳弟子的蘇懷柔?聽說她就是奉師命來投奔岑寂居士的,至于岑寂居士的琴技究竟如何,你聽過就知道了……”
兩人說着,便走到了思過崖下,絲篁館的大門前,蘭因還沒來得及仔細打量這裡,就忽聽見一聲響遏孤絕的劍唳,整座蓬萊山仿佛都在為此而震蕩,蘭因和鐘纨全都愕然地上望,隻見流漣谷上空不知何時起,已彌漫着濃重的雪霭,而一道冰寒靈光凝成的鶴影正從中尖嘯着沖出,直擊而上雲天!
蘭因聯想起早間所見,不由驚喜:“我師……宗主突破了!”
鐘纨也怔怔道:“那就是……斷水的劍靈?”
而就在他們這略一晃神之際,斷水劍意化成的鶴影便已風流雲散,化作的鶴羽般的飛雪霎時飄遍了蓬萊山間。
“铮—铮—铮——”大雪落下的瞬間,絲篁館中,忽然響起琴聲,有個沙啞怪異的男聲随即和着琴樂,低吟起歌:“爾心如霜冰兮,劍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