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吸入黑洞漩渦的那瞬間,蘭因便覺五感即刻被吞沒一樣地消泯了,而隻能感覺到自己的神魂正在那一股無與倫比強大的力量的裹挾之下,完全不由自主地在漩渦中随着水流急速地漂遊——而在那持續的,仿佛要将蘭因的神魂也徹底撕攪得同那道星光虛影一樣散碎的激烈劇痛中,蘭因漸漸失去了對外界所有聲音、畫面、甚至是對時間和一切痛覺的感知……不知道過去了究竟多久,蘭因的意識重又緩緩聚合了回來,竟發現自己已是浮在了一片靜靜的水域中,其間水波輕微地蕩漾着,使無數星光一樣的銀白光點在其中不住像海底流沙一樣地打轉。
蘭因有些迷茫地從水中坐起身,往四下打量這時周遭的環境,才發現自己所在這片水域竟處在這裡地勢的最頂端,因此這些蘊有星光的水其實是正在自這裡源源不斷地往下浩浩蕩蕩地流淌着,完全望不見盡頭,而擡頭往上看去,天空則全然已被一種無垠彌漫的紫黑霧氣所統罩。蘭因隻是看了那黑霧一眼,就覺出強烈的不适和種難以形容的心悸,因此很快便瞥轉了視線,不敢再細瞧,而除了這些之外,目之所及,便隻可見那道蘭因所追逐着過來的星光虛影了——她此時正同蘭因一樣浮在水間。
蘭因忍不住再次問:“你到底是誰?這裡又是什麼地方?”
可那虛影卻仍舊不答他的話,隻一味呆怔怔地望着虛空,像是在出着神。
沒聽到?蘭因别無他法,隻能遊過去:“我在問你話——啊!”
——就在蘭因伸手碰上這虛影輪廓的刹那,她就猝不及防地,又破碎作了萬千光點,緊接着,便聚成道流水似的,重新又流回到了蘭因的若水吊墜中!
蘭因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随即有些不知所措地捧起吊墜納罕地端詳,卻在這低頭向下俯視的無意間,瞳孔驟地一縮——他竟又看到了宣虞!
但這一次,他卻不是自那吊墜透出的光暈裡隐約窺見師父了——而是在身下水流中,那泠泠流轉着的星影閃爍之間,更清楚地,遙遙望見了師父!
蘭因一下便顧不上研究若水吊墜了,而是緊緊地盯着那光影,他其實非常疑心隻是自己的幻覺,可還是忍不住地,朝着那方向遊過去,想要離近了仔細确認——不知不覺,蘭因已向着水底漩渦越潛越深,周遭仿佛隧道一樣再度變得很深、很暗,隻有盡頭那宣虞的形象因處在一片璀璨的星光流溢裡,加之距離越來越近,已變得非常清晰——連同他眉心那隐約散溢出的黑氣,蘭因都能清楚地看見!
他不再猶豫,徑直朝宣虞遊了過去——即便隻是幻覺,他也很想要靠近師父!他都已經有九十七天沒有見過師父了!蘭因心情迫切,以至于完全沒有在意周遭加諸他身上的力道,更加未注意到這力量竟使得他本就因穿梭過黑洞而破碎過一次的神魂漸漸又散作了無數的光點……蘭因隻是下意識聚攏着它們再度穿過了漩渦,出現在了宣虞的面前。
而當真近到咫尺時,蘭因便覺出了驚奇——眼前這個宣虞實在太逼真了!就連睫毛最微弱的顫動,和唇上那幾乎淡不可見的紋路都那麼地纖毫畢現,讓蘭因幾乎懷疑地想要去觸摸——而直到這時,他才更驚訝地發現:自己原本的身體消失了!——更準确地說,是他的神魂已變作了和那星光虛影一樣的若水流光!而因為周遭全都是一樣閃爍着的星光,蘭因便完全融入了其間!連自己都分辨不清哪處才真正屬于自己!
但蘭因有着在識海中操縱霧氣的豐富經驗,因此毫不費力地,便用流光凝聚出了一雙手,試着慢慢撫摸過宣虞柔軟的臉頰、細密的眼睫和嘴唇,這感覺太奇妙了,蘭因簡直分不清他和師父到底誰才是真,誰才是幻,而這種宣虞對自己的存在毫無知覺的樣子又教蘭因覺出特别的有趣,很快便試着凝聚出了全部的自己,開始繞着宣虞來回地轉圈遊動,做着各種搞怪的動作、表情,再竊笑着去觀察宣虞的反應。
但很快,蘭因臉上的笑意便消失了——等最初那陣讓他盲目的興奮勁兒發洩過去,蘭因很快便發現了宣虞此刻的異常——師父臉色是出奇地慘白,即使死死地咬住了嘴唇,卻也完全抑制不住身體的驚顫,緊蹙的眉尖更是在溢出越來越明顯的黑氣,教蘭因不由擔憂地貼近了他的臉——而就在這時,宣虞一直低垂着的眼簾忽而突兀地擡起,使蘭因雙眼一下就正對上了師父那雙極黑、深處正自戰栗的瞳孔!
蘭因整個人都被吓得一僵!幾乎以為自己已被師父發現了——可宣虞根本就沒有看向他,而是猛地就自打水底掙揣而上,蘭因下意識也就緊跟着師父向上方浮遊,于是就看見了宣虞動作可稱狼狽地一路摸爬,直跪伏到了岸邊,緊接着便使狠勁掐住了自己的脖頸,甚至用力到手背都起了青筋,然而即便這樣,都仍還是反抗不了生理反應地一連幹嘔了起來。
不過他辟谷多年,所以當然什麼也吐不出來,于是,就隻有說不清到底是冷汗、眼淚抑或隻是水的透明液體一直連珠似的往下滴落,使宣虞看上去就像是在低着頭,渾身顫抖着無聲地落着淚——即便是當初優昙婆羅毒發,蘭因都從未見過師父這麼痛苦的樣子!一怔之下,心裡便覺一陣揪痛,剛想從水中探出頭在師父面前現身,就見宣虞支着地的那隻單手忽然開始淩亂地勾畫,“長生”兩字“真文”落成當即,便是靈光一閃,一道身影随即被傳送了過來——那标志性黑白縷縷交錯的發絲教蘭因頃刻間認出了來人:長生君!
蘭因當即不敢冒頭了,身體也散落回了水波間的靈性光點,這才敢小心翼翼地繼續窺視,而就見長生君現身後,隻沒什麼表情地掃了宣虞一眼:“你總是這樣——不挨到萬不得已、忍無可忍的時候,永遠不會願意主動求助于我。”
說着,他便已伸手探向宣虞眉心——那隻虛無的手頓時深入進了宣虞的識海,随着翻攪,竟緩緩地自其中抓出了道長長的陰影似的東西!蘭因瞪大了眼睛,完全一眨不敢眨地看着,就見長生君仿佛正在和那東西暗自較力,不僅拉扯的動作極慢,自身的外表也随着運功漸漸起了變化——他的眼睛裡随即浮現出了無數變化的血字,更多文字更是仿佛就要從他的體内破出一樣地湧動,而那陰影似的東西雖始終沒有放棄掙紮,但被他這樣死命揪着,也終于漸漸原形畢露——竟是道女子身形的陰靈!
徹底自宣虞識海裡被扯出的一刻,似乎知道逃脫無望,這陰靈不再那麼拼命地掙紮,而是嘴巴一張一和地吐出了人言:“長生……哈哈哈哈哈哈哈!”她明明還在被長生君緊緊扼住頭頸,卻忽然極是暢意地大笑了起來:“你入魔了!你居然不光不複完整,還由仙堕魔!”
“那又怎樣?”長生君冷嗤:“你可是就要死了。”
那陰靈聞言,終于難免露出恐懼:“不要……不……啊!”然而随着這一聲撕心裂肺似的呐喊,她就已整個被長生君吸噬入了口!
長生君随即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底的血字已飛速淡去,體内那些躁動的文字也漸漸在平息,又恢複了平常無異的模樣,他重新看向宣虞,淡淡道:“辛夷的那個孩子正在查若水星界相關。”
蘭因本還在為方才那詭異的情形所驚懾,卻猝不及防地,聽長生君竟毫無預兆地提到了自己,心裡頓時一緊,更加一動都不敢動了,卻也無比忐忑地等着他接下來的話。
可長生君卻未再往下多說什麼,隻是定定地垂眼打量着宣虞。
宣虞的神識還在因那惡心的感覺而陣陣恍惚,因此直到長生君又把這話重複了遍,他才遲緩地聽清,微微蹙起了眉——蘭因也一直在等待觀察着師父的反應,這時候,心不由猛地提了起來,又充滿了無措。
卻見宣虞接着便倏忽笑了,他擡眼望向長生君,眸中說不清是因淚光還是水光奇異地閃爍,仿佛是覺得對方這話極好笑似的,猶自忍俊不禁——但如果仔細看,便能分辨出他牽動唇角時顯見的諷刺意味:“你說這話是為了……提醒我?所以——你是覺得……他可能對我…有什麼威脅?”
雖然因為虛弱,宣虞不覺将語氣放得很輕,但蘭因馬上感覺到,師父這樣子絕對是已教長生君的話惹得不高興了!長生君多半也意識到了宣虞情緒的這種變化,主動放低身段,解釋道:“無虞,你多心了。我并沒有此意,隻是覺得他身負的那一半血脈對你而言……終究可以算作非同尋常的……陰影,”他了解宣虞那極強的自尊心,不想再觸其逆鱗,因此努力柔和狡飾着措辭:“——我以為應當是你的心結才對,所以才一直不明白,你究竟為什麼要将那個孩子安置在自己身邊,”他頓了頓,完全蹲下了身,執起握住宣虞的手:“無虞——你我可以算這世間唯一心念相和的知己,相互扶持着彼此,才度過從前種種艱難、低谷,真正地榮辱相共,本該是最緊密的關系——我願意盡我所有地幫你,所以當然也希望你能更無顧及地信任我,更與我無所保留地交心。”
“你想知道什麼?”宣虞的态度像是也因他這一番話軟和了,卻在同時不動聲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如果是問蘭因,那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他絕不知道什麼——辛夷也絕未向他透露過任何相關……否則她當初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願意将這孩子交托予我的——她和你抱大概相同的看法罷,也同樣自以為是很了解我,”宣虞充滿嘲諷地笑了笑:“應該說,你所認為的,不是我的心結,隻是她的才對。”
長生君深深地凝視着他,宣虞卻像對他這種含有不明意味的目光全無所覺,擡手一揮便瞬間抹掉了地上召喚他來此的那“長生”真文,使長生君的身影也随之飛速地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