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中秋,阆苑的世家子照例聚在一處遊宴,姬珣坐在上首,神色卻始終恹恹,在他身旁做陪的友人許琳之見狀,不由詢問:“怎麼,又是修煉你那心法給鬧得?”
姬珣沒精打采地點點頭。
許琳之觀察左右,見無人注意,遂從袖中取出了個巴掌大的玉匣:“要我說,既然如此折磨人,何必苦巴巴去修煉那功法?我這些日子找着門路,弄到了個好東西。”
姬珣聞言,稍瞥眼過去,就見那玉匣打開,現出枚碧綠色、靈光四溢的丹藥來,許琳之道:“這東西名叫‘逍遙丸’,對增益修為、心境皆有奇效,我已試過了,确實比那些普通增元、益心的丹藥效用強上太多,隻服這麼一顆下去,就抵得上尋常幾個月的費心苦修了,且服用之後,心神亦覺無比澄明,如登逍遙極樂,”他眨眨眼,朝姬珣暗示:“所以你又何苦這麼為難自己……”許家也是北地的大族,許琳之自幼亦是嬌生慣養着長大,專作為姬珣的陪讀才被家族選中送來蓬萊,而他既都說是好東西,肯拿來向姬珣獻寶,這逍遙丸必然是确有其格外不凡之處的。
姬珣挑了挑眉:“可我記得蓬萊是嚴令禁止弟子服用這類直接增益的丹藥來修煉的?”而說完這話,他自己也忍不住先笑了——他們這等的身份、年紀,正是最叛逆自負而厭煩這些規矩束縛的時候。
許琳之也嗤笑了聲:“為什麼要在明面上禁止?還不是怕他們招來的那些平民子弟心理失衡!——這一顆逍遙丸可就花費了小爺我上百塊上品靈石!那些平民供得起嗎?而你我既有這樣的家底,又憑什麼不走這捷徑?”
但姬珣修煉《長生訣》卻并不是為了增進修為、心境,且今日又是月圓之夜——眼看月上中天,連肩頭的貂寵都忍不住開始躁動起來,姬珣亦燥郁更甚,遂起身,拍了拍許琳之肩膀:“我今日身上實在不舒服,就先回了。”
而待他回到居所,便有侍者呈上信來:“公子,有城主的家書。”姬珣拆開來看,就見姬希夷在來信裡先是說了玉京之變,江氏之劫與族叔姬希光之死,又叙述江氏正在為重建白玉京狂斂财富,而據說那帝釋天提桓也正打算重修萬魔宮,魔道勢力更是進一步趁機擴散……總之,這段時日來九州亂象不斷,他囑咐姬珣一定要好好呆在蓬萊,千萬勿要私自外出,以免意外惹上事端,又殷殷叮囑道:“珣兒,眼看你十六歲生日将近——也意味着清妙真人為你蔔算的劫期将近了,不知你這些日子究竟将宣宗主所授心法修煉得如何了……”
姬珣看到這裡,不禁煩躁地啧了聲,将信丢到一邊。他知道父親是許以重諾,才教他得以從宣虞處得來了這《長生訣》的傳承,可是,這心法也着實太陰狠太邪異了!僅是修煉第一層“飲冰”,就教姬珣苦不堪言,是以遲遲難以突破——一旦運功,身體便每一刻都在忍受着被陰寒之氣千刀萬剮般的疼痛!而雖心法的作用正在于磨煉修者的心性,可姬珣還根本沒聽說過哪一種心法是像《長生訣》這樣,在修煉之時,會讓修者千百遍不間斷地回憶起生平那最痛苦的往事,使人如再度置身其中千百回地重複經曆、完全莫可解脫一般!——怪不得這功法過去曾引得那麼多修士走火入魔!根本變态至極!——而聽說宣虞竟已是煉到了第五層,姬珣抿着唇,無意識地翻閱着宣虞給他滕錄的那冊記錄着《長生訣》心法口訣的玉簡,到了“冰心”那一節,就見上曰:“心有七竅,是以冰心共有七重……”
——姬珣漸漸看得目瞪口呆,這《長生訣》心法現存的最後一層境界,竟是要把人那一顆原本血肉做的心修煉得褪去全部七情六欲,徹底變得剔透、堅冷如冰!可這……姬珣忍不住喃喃自語:“這樣一來……還算是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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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宣虞此時正到了突破“冰心”第一重的關鍵時刻——在心法的作用下,他仿佛又真切地回到了得知宣桃死訊的那一晚。
他那時被催心之毒折磨得氣息奄奄,恍惚裡,都未感覺到那燎人的熱氣和嗆鼻的黑煙究竟是何時蔓延過來的,直到被嗆得忽然咳嗽起來,意識才漸漸回歸,而聽見無數人正腳步匆匆地慌張大喊着:“走水了!走水了!”
确實是好大的火!宣虞猛地擡頭往外看,整個江氏丹房都已熊熊燃燒了起來!而偌大的火勢甚至已擴散到他這一間角落裡的小小牢房,宣虞勉力地支撐起身子,費勁地往門口一點點挪蹭,一者是躲避已燒過來的火焰,更多也是想看看外面的情勢。
而他還未挪到牢房門口,房門就被霍然打開了,從外沖進來一個女子,拉扯起宣虞:“快!跟我離開!”
宣虞不認識她,是以很警惕地反握住她手腕:“…你是誰?”
“我代号‘瑤姬’,”女子語速極快地道:“來執行宣姬的最後一道命令,救你出去——她曾說過,她死後,璇玑的意志将由你來繼承,我們都将輔佐你……”
宣虞打斷她,在以蘭因旁觀這段回憶的角度,能清楚看到師父的神情雖沒什麼明顯的變化,眼底卻分明已有淚水流溢出,像是根本沒聽懂女人的話,嘴唇翕動,聲音輕輕的:“……她死後?什麼她死後?”
那女人的眼眶也紅了:“宣姬暴露了……江朝歌殺了她,”她的聲音變得咬牙切齒,充滿了深重的恨意:“不但如此,他還将她制成了一具怨屍,作為素女陣的養料!我們選在今夜救你,就是因今夜就是江朝歌選中将宣姬定入素女陵的時候!——而若她知道自己死後還要為江氏作伥,迫害那些和我們一樣的可憐女子,一定……”她哽咽得說不下去了,轉而自袖中掏出了一把短劍,塞進宣虞的手中:“這是宣姬讓我們轉交給你的——她說,如有這天,一定要告訴你一句話:你母、你父和她都因江氏而死——你要活下去,無論如何,都千萬要努力地活下去,才能有一天,真正報仇血恨!”
宣虞本正在怔怔地落淚,直到聽到這一句強烈的話,才渾身一震地回過神,看清楚手裡的那把劍竟正是虞粲之的那把“紅塵”,而包裹着那把劍的,還有大宣氏臨終前留下的血書,宣虞心神劇顫,幾乎要拿不穩那劍,那女子所轉述宣桃的話卻還在繼續:“從此以後,璇玑的意志也将成為你的意志:有千萬和你同樣命運的人,也在等着你為他們報仇血恨,其中當然也包括我……”
可這一次的營救開展得到底倉促,是以終究還是失敗了,宣虞并沒有就此逃出江氏的掌控,而無需再以他來牽制宣桃,江朝歌便也不願再留他礙眼,很快,宣虞就被送入了地下黑市,作為一次拍賣的驚喜壓軸公開競價。
蘭因擔憂地看着宣虞面無表情地跪坐在囚車裡,低着頭,靜靜地聽着他們介紹自己這殊為罕見的“極陰男體”——對于修煉陰性功法的修士而言,這将是最好不過的爐鼎。是以場中的競價熱潮一輪接着一輪,宣虞聽着那此起彼伏的聲音,全身克制不住地無助發抖,唯有緊緊地握住那藏在袖中的紅塵短劍——當初正是用這把劍,他傷了那欺辱他欲要将他當作狗來騎耍的虞氏子,才會惹來虞氏的瘋狂報複,更進一步引得宣桃為鏟除虞氏調度,引起江朝歌懷疑,最終付出了死而不可解脫的慘痛代價……宣虞的眼底一片赤紅,直到此時,他也并不後悔傷那虞氏豎子!他隻恨——恨虞氏,恨江氏,恨此間的這所有人,更恨自己沒有能力全都殺了他們!讓他們也全都生不如死!
宣虞猛地擡起眼,場中不知何時已變得安靜了下來,隻聽到一個帶面具的男人在語速極慢地問:“你剛剛說……他還是‘全陰童子’命格?”可以明顯聽出,此人語調奇怪,而絕非中土之口音。
“是,”負責拍賣的主持一愣之後,馬上反應過來這詢問者大概出身異域門派,因此有些特别的講究,遂詳細報出了宣虞那極陰的生辰八字:“此子誕時,還伴有血月之異象,克父克母,出生即父母雙亡,如今不到十歲,便已是親眷無存,是極兇極煞的血童子命……”
四座嘩然,方才競價的人不少聽到這裡,都已猶豫着想要反悔了。那人聽後,卻是點點頭:“好,此子由我帶走了。”
蘭因跟着宣虞的回憶,坐着那輛專門打造的囚車,從此晝夜不停地離開了中州,一路向南,這路上,又有不少和宣虞差不多大的孩子或被買賣,或被劫掠,也先後上了這輛囚車,免不了惶惶地互相議論:“這是要把我們帶到哪兒去?”更有那自我介紹原本是出身修真世家的孩子不安地小聲道:“他們說的好像是梵語……”而唯有宣虞始終一言不發,隻埋頭縮在角落裡,像時刻繃緊的弓弦,不斷地在心裡告誡着自己:無論接下來将被帶到何處,再遭遇什麼樣的屈辱,他都要隐忍努力地活下去——姨母是為救他而死,死後仍未得安息解脫,他一定要活着回去解救她……
這時,車馬疾行的速度忽然漸漸慢了下來,同車的幾個小孩也緊跟着嘩聲一片,宣虞一凜,蓦地擡頭,随即眼波微動,竟不覺有瞬間的失神,一直都在默默關注和陪伴着小師父的蘭因也不由因此随着他舉目看去:就隻見視野的盡頭,現出了一座偌大的城池宮殿,而這整座繁華城池,竟都是圍攏着一株半枯半榮的參天巨木而建!這巨木的樹冠龐大到了完全覆蓋整座宮城,而在日光下,那茂盛的一半樹冠周遭閃耀着如同神聖的光暈,其下無數人正在朝其頂禮禮拜,口稱“Bodhi”的梵唱聲直回蕩到了遙遠天際……
“婆羅雙樹!”同囚車那自稱是出自修真世家的孩子一瞬失神過後,忽然失聲驚叫:“這裡是——婆羅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