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虞收回手,示意蘭因帶上這幾把劍。兩人出得藏寶洞,站到霁山頂峰。晨間的山頂猶有漠漠輕寒,被風吹得蕩漾如織,卷得細柳也依依搖擺着。
蘭因站定,率先拔出了紅塵劍,隻見這短劍的劍刃形狀恰如那柳葉一般細薄鋒利,而冷鋒之上此時清楚倒映出了蘭因凝神注視着它的面龐,蘭因握着劍柄的手不由緊了緊——他覺出仿佛在自己和師父之間,某種無形的聯系加深了,忍不住擡眸去看宣虞。
宣虞卻誤解了他的意思,見他執着劍望向自己像是踯蹰的模樣,微微歎了口氣,再次上前,側身貼近,握住了蘭因執劍的右手,道:“用心感受。”
說着,就已是帶着他身法變換、使出連貫的劍式來。
蘭因怔怔地,起初,還記着師父的話,拼命要用心來感受——可是師父包裹住自己的那隻冷而緊纏的手在他的感覺裡實在太鮮明了!讓他不知不覺注意就被轉移到了師父另一隻時輕時重地按在他身上、不斷糾正着他發力位置的手,注意到了師父這樣的姿勢已是雙手将自己環在了懷裡,注意到自己的頭自然地便貼在了師父的胸口前,宣虞還不時地微低下視線與自己講解,這樣垂眸的姿态讓他一向冷淡的神情都看起來柔和了下來、甚至蘭因已在心裡覺出是為師父少有流露的溫柔了:
“任何劍技的唯一目的都是命中、傷害,因此重要的不是一闆一眼去複刻招式的模樣,而講究的是起、入、收的力量、速度、角度和精準,手起時心中想着目标……”宣虞垂眼正瞥見了蘭因偷看自己,忍不住皺眉:“專注。”
“哦!”蘭因匆忙應了聲,有點慌亂地,不敢再分神了。而在師父手把手的細緻帶領下,漸漸地,他覺得自己也開始真正喜歡上練劍了。目标什麼的,他其實倒還是沒太想的,他隻是特别留意感知到了師父把握、控制着劍與他身體的一些技巧,所以即便後來師父已是放開了他,那種感覺卻仿佛仍清晰殘留在他的身上——和師父共同執劍的感覺,這讓他一點也不覺得無限重複同樣的招式動作枯燥,反而依稀從中找到了節奏和經驗,于是他不厭其煩地練習着,直到體力完全消耗盡。
蘭因大汗涔涔地停下動作——不知不覺,夕陽竟已漸漸垂落山頂,照得霁山頂間一片暖色,蘭因舉目四望,忽然驚覺:咦,師父什麼時候竟都不在這裡了?
***
玉京子。
因是江朝頤的居所,故而這裡距離紫翠丹房并不遠,是以早在宣虞下令調查逍遙丸的第一時間,就也一同被控制住了。
江朝頤當然不會就此坐以待斃,她也很快安排下了布置,但畢竟事出倉促,她暗中豢養在蓬萊的下屬不巧又大部分剛剛護送着江思清、江思勉姐弟回程中州,故而竟然在收拾秋水澄這等小事上再次出了意外!
是的,再次!她在蓬萊暗中出售逍遙丸,除了是在借此快速斂财外,确是還存了以牙還牙報複宣虞的心思,但她一直都小心控制着摧心的用量,隻為确保一朝出事時,就是蓬萊弟子大面積無可挽救的毒發緻死!然而沒想到,計劃實行的中途意外頻出,先是無端出現的若水劍意暴露、摧毀了她在紫翠山所設的結界,還害得她受了不輕的内傷!這意外極大打亂了她的布局,而更沒想到的是,她都已決定暫緩計劃了,卻還有蠢貨偏偏和她唱反調——為貪圖功效,那人無疑是在比試前過量服用了逍遙丸,且比試中大量運功的情形,無疑更加快了毒素對心脈的侵蝕——恰恰就在宣虞眼前毒發了!換是任何旁人,恐怕一時都還難看出摧心毒發的症候!其後秋水澄又逃脫嫁禍徹底反水,錢串子迅速被捕,對玉京子的監禁更是無比嚴密起來。
但接下來一夜又一晝過去,被拘禁在此的江朝頤卻再沒有聽到任何消息了,她倒是不慌,因為清楚這必是宣虞在故意令她煎熬的手段,所以還有閑心去換位思考宣虞在這之後到底還藏着什麼後手。
——終于,在日薄西山之際,玉京子的大門被打開了,是負責監禁此間的裴積玉引着宣虞進來,随即又很快帶着一衆近身看守她的弟子離開。
偌大的庭院裡,此時便隻剩下了江朝頤和宣虞兩人。
江朝頤開門見山便問:“怎麼?這麼久過去,是終于查出證據表明錢串子是受我指使的了?”
宣虞在她對面坐下,無所謂似地笑了笑:“怎麼可能?”——對于錢串子這種知悉、參與核心機密的手下,江氏有的是方法徹底控制,所以隻要錢串子這個點無法突破,那麼這件事最後,最多就隻能給江朝頤安個治下不力的罪名——江朝頤對此當然十分清楚,所以才會故意這樣出言挑釁宣虞。
不過宣虞顯然沒被激怒,反而平靜道:“我沒讓人浪費力氣對他怎麼嚴刑逼供,沒有必要——他是你的心腹吧,所以如果你願意帶他走的話,這個人也還活着,至少沒廢。”
江朝頤皺眉,有點不明白這話:“你什麼意思?”
“你們這次犯的事我絕無法容忍,但我可以不追究,甚至也可以放了他,”宣虞直視她,淡淡道:“條件就是趕在明日日落前,你和你的所有手下,包括埋的釘子,都必須永遠離開蓬萊。當然,如果你拒絕,也不是不可以——那我就隻能動用另一種方式讓你們全都消失了。”
江朝頤瞪大了眼睛,先是不可置信,然後克制不住地發起笑來:“你說什麼?讓我消失??!”她哈哈大笑,好像是第一次認識宣虞:“你是怎麼把這麼好笑的威脅面不改色地說出口的?不說我江家扶你上位有恩于你,我們在蓬萊深耕這麼多年,難道不求回報,是你一句威脅就想逐走的?!——不錯,如今你在蓬萊宗内坐穩了位置,就算在此想要結果我的性命,大概也能辦得到——但你敢嘛?”江朝頤毫不掩飾地嘲諷道:“你敢動我,就要做好迎接我師父怒火報複的準備!介時莫說是你,整個蓬萊都難逃當頭大禍!”
“确實是會有一點麻煩的,”宣虞啧了聲:“所以我才會願意給你選擇活命的機會嘛——不過,你和江丹秋加起來,難道會比江潮生還難對付嗎?”宣虞笑了,那笑容很清淺,卻看得江朝頤在一瞬的怔愣過後,忽然有種渾身汗毛連同思維都全嘭地炸開了的感覺!
宣虞仍舊柔和的聲音頓了頓後再次響起,語氣和從前任何說笑的時候分明都别無二緻,但江朝頤卻感覺自己像是被惡鬼附身纏住了,全身動也不能動地被迫聽着它湊到她耳畔低語,止不住地恐怖惡寒:“……十年前,我既然能順利解決掉江潮生,那麼你和江丹秋,又算得了什麼呢?”
——“解決掉江潮生”?!江朝頤隻覺耳邊嗡嗡的,好一會兒,才終于從這話裡回過神:她已反應過來自己是被宣虞危言恐吓住了!但她這次卻沒再笑宣虞口出狂言,反而面色複雜:“你敢撒這樣的謊,也真是……”這何嘗不算一種膽色?——即使江潮生已故去十年,江朝頤現在仍都還不敢直呼出他的名諱!
這種恐懼,源于任何靈魂在面對那樣絕對強大的力量時都會不由自主産生的蚍蜉之感,任何直面過江潮生的生靈,都會生出這樣戰栗的感覺——江朝頤如此,江丹秋亦然,所以江氏這樣的家族才會願意匍匐在這個曾被他們蔑視為旁系無用廢材的腳下,傾力示好,終于才得以與其關系有所緩和,江朝頤和江朝徹被江潮生獲準來到蓬萊受教——因劍仙一生隻收了宣虞、辛夷這兩個弟子,故而像他們這樣偶爾能得江潮生指點,在外人看來,也是絕無僅有的機緣,可對于真正親曆的江朝頤來說,這段經曆卻無疑是她的噩夢。
忘情道大成的江潮生就像那真正的神靈一樣冷漠、矜貴,萬物在他眼裡似乎都是一樣渺小的刍狗,唯獨除了辛夷。江朝頤在江家,因出身、天資,備受寵愛,養成了驕傲的脾氣。可到了蓬萊,和更加受寵的辛夷一處,她卻淪為了辛夷衆星捧月中不起眼的陪襯,可她自忖明明完全不比辛夷差什麼!所以她絕不甘于像宣虞那樣,去照着江潮生的意思,事事都圍繞着辛夷以她為先——就好像他們是身為她的護衛和仆役一樣!這樣的屈辱和憋悶長期日積月累,終于有一天爆發,在得知辛夷劍心破碎後,她竟一時沒有忍住,在江潮生在場之時出言暗諷——話脫口而出的瞬間她其實便已後悔了,随即就見一慣無視自己的江潮生突然注視了過來!無以形容的恐怖威壓讓當時已經結丹的江朝頤神識當場崩潰!
看到江朝頤僅因回憶就變得蒼白的臉色,像清楚她想起了什麼,宣虞忽然冷不丁輕聲道:“你也以為江潮生是已經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