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劍術課前,蘭因按裴積玉的要求特别起了個大早,早到了一個多時辰,認真練習起基礎的劍式來。
木劍砰砰打在竹杆上,使竹葉間積蓄的露水紛落如雨。
裴積玉與落夫人一起從崖頂緩步下山的途中路過此間,駐足看了一會兒蘭因練劍後,裴積玉難掩挫敗地搖搖頭。
落夫人難得見他如此孩子氣的神情,不由笑着摸了摸他的腦袋,柔聲問:“怎的?”
“阿娘,我實在看不出他有什麼特殊,”裴積玉困惑地皺着眉:“非要說,大概就是他修為在同年紀裡算不錯的?不過他身上籠罩着宣宗主的氣息,讓我也辨别不清他目前具體的境界什麼的,隻能猜個一二……可無論如何…出現在紫翠山林中的那道若水劍意應該都和他有關系吧,”裴積玉嘟囔:“也隻能是和他有關系了——但他到底為什麼能使用若水的力量?辛夷不是‘天殘’嗎?血脈的傳承明明早在她那裡就完全中斷了啊……”
“嗯,所以隻有一種可能,”落夫人淡淡道:“有人幫她彌補了這份殘缺。”
裴積玉試想這種可能,第一反應是:“宣宗主?”但很快,他又設身處地想了下,立即否定:“不可能,絕不可能。”
“為什麼絕不可能?”落夫人卻是道:“宣無虞對辛夷并非無情,否則,當初我提議讓他将辛夷一齊斬草除根時,他就不會表面囚禁,而實際算是把她保護起來了——算起來,正就在辛夷有孕的時間前後。”
“阿娘你認為宣宗主是這個孩子的生父?”裴積玉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震驚。
“除他身上的太陰之精外,這世間還有什麼力量足抵若水?”落夫人說到這裡,頓了頓:“當然,從理論上講,也不是沒有第二種可能——可如果這世間,已疊代出現了道源相近的妖神,我們總不該沒有感應。”
确實,龍是水屬,金翅鳥是火屬,而雪狼或許是現存妖裔裡最相近的一支,但相較之下,血脈又未免低級……裴積玉想不明白,可想起宣虞特意對自己叮囑“關照”蘭因,這話本身就也含有微妙的警告和對蘭因的回護之意——既然宣虞有意将對方保護在自己羽翼下,他也不願意生事惹來宣虞不快。
“你這個姿勢……”裴積玉壓下諸多探究的心思,剛想上前,幫蘭因調整,就被他身上那味道熏得緊急閉息,甚至應激地往後退了幾步,改為隔空示範:“嗯,發力時動作不要走形,尤其注意劍鋒的出勢角度……”
但他能遠遠避着,姬珣作為課上與蘭因對練的搭子,卻顯然沒什麼好辦法避開,也真是奇了——姬珣發誓,這輩子就沒聞見過這麼讓他頭暈想吐的香味!他原本是想一雪前恥,可現實卻并不如意,明明并非十五圓月之期,然而隻要每次一嗅到蘭因香囊的味道,姬珣的血脈惡疾就總又有了發作的感覺,還止不住想要幹嘔——這玩意和他病情相克?!姬珣臉色發白,心裡卻憋了火,下手加重起來。
而蘭因初初學劍,未免在他的逼迫下感到壓力——但姬珣不想敗,蘭因卻更不想啊?!特别是每次明明開始占據了優勢,卻漸漸被姬珣發力壓到下風——這怎麼行?!蘭因恨不得使出十二分的力氣!因此其餘弟子課上的普通切磋對練,他兩人卻卯着勁兒逐漸打出了真火氣!
具體表現就是姬珣這向來吃不得苦的小少爺居然一次也沒有缺席過這門最苦最累的劍技課,而寒去暑來,蘭因則在平時更加刻苦專注地練習了,他幾乎把所有的課餘時間都拿來練劍,進步得飛快,年初時,照貓畫虎比劃出的招式還稚嫩得引人發笑,如今課程過半後,已能熟練掌握所有學過的基礎劍式,在對練中也運用得堪稱利落幹淨,甚至把出劍訓練出了肌肉記憶。
可蘭因與姬珣對戰時的勝率卻反而一點點下降了——不知道是不是和蘭因打得多了,雖然還完全克服不了對對方香囊味道的反應,但姬珣卻好像習慣了在惡疾發作的過程中戰鬥,表現得越來越出色,身法運用奇快,揮劍來勢兇猛惡狠,連續幾次課上,都在戰鬥中直接把蘭因的劍削飛了出去。
“哇哦!”周圍同門激動地呐喊——蘭因和姬珣現在在課上的對練,每每都會引起衆人興緻地圍觀,甚至還有人專門統計勝率,修士最是慕強,姬珣靠實力說話,這次更勝得漂亮,早就打破了許多人對他的固有印象。
這樣的起哄其實完全沒有對敗者的惡意,但蘭因處在其中,卻還是感到極其受傷!他甚至不願等課程結束,也不顧身後裴積玉連聲阻止的喝令,就受不了地轉身直接跑下了縱浪崖。他真是一刻也在這裡呆不下去了!
——為什麼他都盡自己所有所能努力了,還是隻能被打敗呢?蘭因的心情糟糕透了,而想起他之前詢問裴積玉這個問題時,裴積玉思索後給他的回答:“姬珣的戰鬥反應像是一種直接的本能,後天訓練敵不上這樣的反應速度也是正常的。”裴積玉原意本是想要安慰他,可蘭因聽後,卻更覺灰暗絕望了!甚至隐隐一蹶不振——所以意思是他沒有天賦嗎?!因此就算再怎麼努力,也沒有辦法比過别人!
蘭因耷着腦袋來到了寒冰洞天的洞口,但站在這裡許久,卻難得的什麼也沒有說——事實上,他最近都很少到這裡來了,不隻是因為練劍耗費了他絕大部分時間和精力,更重要的是,他覺得沒有辦法面對宣虞,或者說,面對自己這段時日來感到的挫敗無力!況且師父是什麼樣的人?蘭因覺得,他如果袒露了自己那些真實想法,師父不光不會理解自己的痛苦,還會覺得自己無能!
但事實就是這樣啊,蘭因有些自暴自棄地想,自己可能就是沒有太高的天賦,尤其在他最想做好的劍道上面,而比起天賦,即便加倍的努力了,也不會有什麼效果,反而隻會加重他敗後的失落。蘭因委屈地掉下了眼淚,壓抑地默默哭了好一會兒,最後一言未發地離開了寒冰洞天口。
而洞内,正在壓制魔氣的宣虞完整聽完了他這一番螞蟻搬家似的窸窸窣窣動靜,難得睜開了眼,如果蘭因在這裡,就會注意到,師父眼裡的血紅色明顯在漸漸往瞳孔最深處收縮、藏匿,使宣虞那邪佞冷漠的氣質變淡了不少,仿佛又不着痕迹地融化在了和靜的外表之下。
宣虞大概聽了一會兒,直辨别到蘭因的腳步聲當真是徑直離去了,才又重新阖眼。
而蘭因這會兒逃掉了剩下整整半日的劍術課,難得有如此空閑的白天,也不想回雪居,怕鹦哥問起來——他現在什麼人都不想見到,也不想說話,所以專挑着那無人問津的小路在學宮内亂走。或許隻是因此湊了巧,也或許是被心裡的潛意識影響,蘭因竟來到了絲篁館。
裡面靜靜的,顯然并沒有課程在進行。蘭因走進了琴房,坐到了岑寂特意一直留給他的那座“小山琴”前,事實上,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過來練琴——今年,他雖還是報了音修課程,但除了上課會準時過來外,依舊沒有額外多練習過,可他也依舊可以輕松跟上課程的進度,鐘纨曾多次對此表示羨慕,但蘭因卻壓根沒有什麼赢得成就的感覺——姬珣在武道上是不是也是這樣?蘭因甚至忍不住有些惡意地換位假想:随随便便碾壓了我,說不定還在心裡嘲笑我太弱了吧?
他有些瀉憤似的用力撥弄琴弦,嘈雜的琴聲引來了岑寂——這“小山琴”是虞粲之親手為岑寂所制,岑寂一向愛惜得緊,此刻見蘭因如此“焚琴”,忍不住擡手按住,同時神識傳音制止:“你的琴音受心念影響,太浮躁雜亂,如果不是真心喜歡想做的話,就不要兩相糟蹋了。”
蘭因動作一頓,他現在心情正無比惡劣,偏偏岑寂還繼續說教道:“對修士而言,最重要的就是修煉道心——你的琴聲告訴我,你現在心态有問題,即便有比别人高的起點,如此蹉跎也注定是沒辦法在道途上深入走遠的。”
他這話其實評價的是蘭因發洩彈出的那些惡劣雜音,但在異常敏感的蘭因聽來,又是對自己的否定!——這些人就是覺得他什麼都不好!蘭因砰地推開琴,站起來:“我心性如何,不需要你來評價!既如此看不上我,那我以後趁你的心意,都不來上你的課就是了!”他推琴的動作太大,使袖間的紅塵劍不慎掉落在地,岑寂看到這把劍,原本還算平靜的神情明顯有了波動,蹲身小心将其撿起,而再擡眼看向蘭因時,眸中的神色也有了顯著的變化:“這是……絮兒給你的?你要放棄琴道,那麼,也要就此放棄劍道嗎?”
蘭因頓了頓,嘴硬道:“我什麼時候這麼說了?你們看不起我,我師父又沒說過這種話……”就想把紅塵劍拿回來,但岑寂看清了他那一瞬的遲疑,搖了搖頭,并沒有就此松手:“就是因為别人否定了你嗎?你跟我過來下。”
師父給自己的劍被岑寂轄制在手,蘭因不得不聽他的話,可在心裡還是很不服氣的,尤其不滿岑寂對自己的評價: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這段時間為練劍付出了多少辛苦,就诋毀自己!但蘭因更不屑于告訴對方,那不更讓人看了笑話?亂想着這些,等到回神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竟已一路随岑寂出了琴館,在往那思過崖荒蕪的縱深處走,不由疑惑:“你要帶我去哪?”
“你見過這裡嗎?”終于,兩人站在了思過崖腹地下:“這原是一處絕頂,但從目前的樣子你恐怕根本無法想象它從前何其險峻。”
——因為現在,此處的峰崖已完全被無數道縱深大阖的劍意圮毀,從峰頂坍塌下來的巨石滾滾跌落在山腳,而崖壁更是被那些仍覆滿了冰霜的劍痕切割得面目全非!即使這經年事後,僅看留存的痕迹,也可以想見當初削毀掉這座峭崖的劍意是多麼驚心動魄!
蘭因怔住了,因為他認出:“這是……我師父的劍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