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見過斷水的劍靈吧?那是一隻雪鶴,”岑寂傳音給他:“孤鶴凄唳,不平而鳴,這則是斷水的劍意具象——可很多人一直想不明白:他有什麼可為之‘不平’的?在這些人看來,被劍仙收為弟子,是交了怎樣一步登天的好運,孕育出的劍意也何該青雲直上、春風得意才是,這樣的人真是一點也不了解…”岑寂滋味複雜地叫出了宣虞給自己起得字:“無虞的身世、遭遇,包括他少時在蓬萊的經曆,他那時受到的種種非議、侮辱、否定……”
岑寂看着蘭因,蘭因果然聽得入神了——或許在每個幸運的小男孩成長的過程中,都會有這麼一個男子的深刻影響,這個人不僅是他親近的父,是他敬仰的師,更是他認識這個世間時最初的道标,讓他知道這世上有這樣的一種人,讓他也不自覺想要追逐、成為這樣的人,對于岑寂來說,這意義由虞粲之賦予——而對蘭因而言,這個人無疑是宣虞。
“你知道嗎?其實你和絮兒的經曆有許多相似,你遇到的磨難,他遭遇得一點也不會比你少,”也因此,岑寂看蘭因的滋味總是很複雜的,他能看出對于宣虞來說,這個孩子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更看出宣虞在這個孩子身上所傾注的非同尋常的心血,但他在看着蘭因被宣虞栽培得像小樹一樣,成長得越來越青蔥挺拔時,也忍不住會去想:如果,如果在宣虞的人生中,也出現過這樣一個可靠的、願意引領他的長輩呢?如果宣虞沒有一直過得那麼辛苦,那麼自己如今的愧疚或許會少一點罷!假設他遇到的師者并非江潮生,更假設,虞粲之沒有死……岑寂閉了閉眼:“甚至最殘酷的是,在那諸多誤解诟病他的流言裡,每次否定他最深的人,就是他的親師。”
蘭因瞪大了眼,顯然完全不知還有這一遭,但岑寂考慮到江潮生畢竟也是蘭因的長輩,說得還是盡量委婉了:“劍仙對絮兒,似乎存在某種根深蒂固的偏見,不僅看不見他的天賦,更一次次徹底否定他的一切努力——他被罰在此帶着傷長跪的那些年,是在想什麼呢?我最欽佩他、卻也最無法企及的一點便是——他的心裡似乎永遠就沒有軟弱的情緒,”岑寂示意蘭因去感受宣虞遺留在崖壁間的那些凜冰劍意:“所以你看,他所經曆的一切不公最終都隻成了磨砺他劍意的一部分,而他在最終成就了自身後,輕易就毀了這裡——逆境是無法永遠困囿住他的,”岑寂把紅塵劍遞給蘭因:“也沒有任何人的道途會一直平順,所以你需要明白:劍修本身亦是一把劍,你在際遇裡選擇如何打磨自己,會決定你未來将成為何種模樣的人。”
岑寂離開後,蘭因仍久久不能回神,想着他說的師父與自己相似的際遇、卻不同的做法,心裡更翻湧起别樣的情緒,遂一躍而起,将紅塵劍釘入崖壁,借此往上攀岩,很快爬近了那一道道縱橫的劍痕,如此近的距離去接觸,觸摸上面冰雪的凜冽,遊走的鋒銳,以及那足足劈開了半座山的闳厚深刻。劍與人同?蘭因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更不是第一次見斷水的劍意,但這一次,他是如此直截地觸摸到了斷水在劃過此間時那刻骨的淩厲和憤怒,似乎還能從空氣中留存的凜冽裡,感受到它那時激烈的戰栗,蘭因感到,他好像漸漸沿之深入觸摸到了宣虞的内裡,師父就好像和他的劍是一體的,堅若金石,所以外界的錘打隻會激起他锵然的戰意!
蘭因翻身坐上一塊凸起的石頭,低頭審視自己滿是血泡和繭子的手——是這半年多來練劍練得太狠造成的,蘭因方才還在因此自怨自艾,悲憤自己努力了卻沒得到想要的,這時的心境卻已在無形中發生了改變,他雖然仍舊想勝過姬珣,卻不再為此一時的失敗迷失了,就像看過了更高處的風景,就明确了将走的路,天賦、努力當然重要,可像師父那樣堅定不屈,才是真正的強大吧!蘭因劍心平穩下來,從崖間一躍而下,徑直回往縱浪崖!
他課上突然離去,又突然回來,自然引來同學不少好奇異樣的眼光,不過蘭因這一次沒太在意了,他練習愈發勤懇,對上姬珣雖還輸多勝少,卻不再敗得毫無還手之力了。
如此時光飛逝,很快到了八月十五。蓬萊在這天平靜依舊,然而,忉利天,這卻是帝釋天集合萬魔過來朝拜血祭的日子。
黃昏時,檀金專程過來血獄,他打開地牢門時,郗兌聞聲擡頭——之前窺探天命的消耗過大,他一雙眼竟已變成了淺粉紅色,視物也無比模糊,而兩眼中間的位置,是一直未幹的血淚痕:“誰?”
“我啊,”檀金笑了笑:“帝釋教我來接你一起去旁觀儀式,畢竟你也算是大功臣嘛。”
郗兌一言不發地起身,檀金來前剛磕過不少金丹,這會兒正是藥效發作期,一路都在閑不住地和郗兌說話:“我說,我開始還防着你效仿你師兄那什麼勞子正道氣節的……後來也一直懷疑你這麼乖乖配合給我們測命是為了偷偷下絆子……敢情全是我想多了……嘶,你怎麼回事啊?你和正道這些崽子也有仇啊?”
“也”有仇嘛,郗兌垂下眼:“我也隻是順應天道給出的形勢罷了。”
“哈哈哈哈!”檀金覺得這說法挺有意思:“那你說天道給出的形勢是什麼啊?”
“天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此消彼長,周而複始,”仿佛完全聽不出對方拿自己找樂子的意思,郗兌認真地回答:“從前正道對妖魔道做過的所有事,如今不就正在颠倒過來發生麼。”
檀金笑意一凝,微微眯眼,正待要說什麼時,卻忽然又把話咽了下去,郗兌如有所感,蓦地擡頭看過去——正是提桓從他那三十三層欲界天宮殿拾階而下了來。
郗兌在看到他的第一眼,眼中便血色暴漲,克制不住恐懼地渾身戰栗:“妖惑……”
“嗯?”提桓這時已走到了他們身邊,聽到這話側目,而後若有所思:“哦?這是你們給我起得名字?”
“不,”郗兌艱澀道:“這是我師父昔年蔔卦問天,天道給你的命名……我師父當年解卦認為:惑者,疑也,師父說,你得此名是因‘似妖而非妖’……但現在看來,師父還少解了更重要的一層,”郗兌近距離注視着對方,隻覺一陣神迷,完全不受控制就喃喃出了心聲:“你這妖孽必将‘惑’亂世間……”
提桓始終微微笑着耐心傾聽:“怪不得迦樓羅和我說你很有意思,我現在對你也感興趣起來了。喔,”他示意跟在身後的侍者,其中一人很快倒了盞酒遞向郗兌。
提桓似笑非笑望進郗兌眼睛:“喝下吧。”
郗兌不由自主接過酒盞,其中的酒液呈清透的血紅色,散發出的卻是一種清甜而勾人心魄的花蜜香。郗兌喝下的霎那,一種異常冰冷的感覺便席卷全身,同時神識一陣眩暈,郗兌完全承受不住,瑟縮着倒在了地上。
他意識模模糊糊地,隻看到提桓遠去,而感覺自己被檀金提了起來,昏迷前最後一刻,聽到檀金似是幸災樂禍地哼了聲:“活該,他最讨厭被人叫作妖孽……”
——而郗兌再有意識時,先聞到了刺鼻的血腥氣,他猛地一下清醒過來,艱難地往四下張望,可惜,四周已被濃烈的血霧邪氣完全彌漫了,讓郗兌那雙半瞎的眼幾乎什麼也看不清,他隻能聽到無數孩子的尖聲啼哭——是那些孩子,那些由他算出八字陰屬的孩子……郗兌失神的眼睜大,意識到:獻祭血祭開始了!
而在血祭開始的瞬間,蓬萊,寒冰洞天。
本在收斂煉化魔氣的宣虞猛地感應到什麼,蓦地張開眼!而同一時間,一直根植蟄服在他體内的優昙婆羅毒素飛快地萌芽、生長、卷土重來!眨眼間,就已緊緊纏上、紮進了他的經脈,開始瘋狂地汲取他的生命力和修為!血液和靈力一齊被貪婪地吸收,助長了優昙婆羅的快速生長,更加助長了它劫掠的速度,宣虞稍縱間臉色便淡去了所有血色,被這寄生毒株勒得經脈疼得發抖,額間冷汗如雨,氣極攻心下,更狠吐出幾口黑血!
——比起這他已經谙熟的劇痛,令宣虞更絕無法忍受的,是這種清楚分明地感受到自己修為在不斷流失、卻完全束手無策的感覺!這比生生打碎他的骨肉更令他折磨,令他痛恨欲絕!這是會在精神上摧毀他的痛苦!自斷經脈,境界跌落重來,他以前的一切努力、掙紮這時都好像笑話,宣虞痛得眼前一陣陣發黑,意志與劇毒的殊死搏鬥中,他有一刻甚至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身在何處,忘了所有一切,好像隻剩在黑暗裡颠簸摸爬的意志……
恍惚不知怎地,四遭隐隐有了場景,隻是一樣的陰冷幽邃,而宣虞走在看不見盡頭的通道裡,穿着囚服,提着沉重的大木桶,磕磕絆絆地往下行,因為太過瘦弱,甚至不得不走走停停,周圍的場景也不知為什麼,非常模糊隐綽,甚至好像随時都要消失似的,而宣虞隻知道他越往下,就越能聞見腐臭的血腥味。
終于,宣虞下到了最底層——這間地牢完全都被血浸透了!地間,更是橫陳着數不清的殘屍肢塊。而在地牢中央,有個人正被用鎖鍊死死地鎖在刑架上,從身形看上去,竟與宣虞當下的年紀相差不大,垂着頭,從披散下來的發間,能看見染滿血污的臉。
宣虞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分辨出他或許還活着,雖然幾乎看不見身體呼吸的起伏,但卻是這間房裡唯一可能的活人了,宣虞謹慎地慢慢走近着那人,觀察到雖然他的臉幾乎全被污血覆蓋了,但還是可以看出,輪廓異常深刻,仿佛刀削斧鑿一般,尤其眉骨極高,低着頭時,眉骨的陰影甚至完全蓋住了眼睛。這少年始終就這樣靜靜地沒有聲息,可就在宣虞觀察着伸手想要去試探他的鼻息時,忽然,猝不及防地,他擡起了眼!
兩雙冰冷警惕的眼睛就在這一刻驟然相視在了一起!
也就在這一刻,這段記憶的場景砰然地破碎在了一隻緩緩張開的詭秘眼瞳符号的注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