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映月與宣虞的見面在菩薩繡鬘(一)寫到了,不是閑筆,隻是他們具體對話的内容當時做了留白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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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靈并不知道映月的事,驚訝:“禅師也同思邈道人一樣?”
“思邈道人是被魔種影響走火入魔,而我最後見到禅師時,禅師倒還保有清醒的神志,隻是……”宣虞說着,也不由回想起了一五一年那場千佛禅寺之行,自己與映月的最後一次單獨相見對話。
——當時,靈鹫山的頂峰,月光映在泠泠的泉水間,枯瘦的老僧親手為宣虞拈茶,神情一如從前的恬澹,也一如從前地親切稱呼他:“無虞小友,近來一切可好?”
宣虞鄭重地執弟子禮後,才恭敬接過茶盞,雙手奉着,與映月相對跪坐下,坐姿端凝,脊背挺得很直,而微垂視線——以他現在蓬萊宗主的身份,做出這樣謙卑的姿态可以說有些将身段放得過于低了,但宣虞似乎做得很真誠,因此并不顯得阿谀,他甚至以“學生”自稱道:“多謝禅師挂念,學生一切安好,倒是久未聞禅師消息,心裡牽挂,這才來貿然請見。”
映月當時确實已閉關久不現世,而宣虞此行會親自帶隊來維摩诘,最重要的原因也是想借此機會請見映月,但其實他也沒料到達成竟會這麼順遂,甚至是自己一至千佛禅寺便被映月主動宣見——據他所知,就連玄冥白夢劫和昆侖元景霄都沒得此禮遇,而這兩人論起資曆和重量程度都遠在宣虞之上。
——映月禅師主動召見,難道就隻是因為自己與他曾經的那一段淵源嗎?
宣虞心裡一閃而過這樣的念頭,外表卻仍然隻做恭順乖巧模樣,而映月慈藹地注視了他良久,忽然問:“聽說你前陣撿回一個魔門的孩子收養?”
對方突兀提及蘭因,宣虞是當真的驚訝!心裡咯噔一下,不知映月是否已是知道了什麼,心念轉間,低頭俯視泉水,笑着歎息了聲:“是…我師妹的遺孤,您是知道辛夷的,她心性其實不壞,隻是一直還沒長大而已…但這話我也隻能和禅師您說說,您才不會怪罪我,”宣虞搖搖頭,再擡眼時神态已完全恢複了自然:“萬魔宮一戰,我雖不能公開袒護她,但她死前的心願我卻不能不理,更何況罪不及子女,隻是此中的複雜,到底不是誰都能換位理解的,當時景霄真人就因此和我鬧了不快,渭北鳳氏也跑來質問我,仙盟這一年來更各種風言風雨,”宣虞神情似乎很有些無奈地和映月抱怨:“想必這才傳到您耳朵裡的吧。”
映月忍俊:“是阿金告訴我的,”他提起徒弟,連斥責的語氣都十分親昵:“這孩子性子輕浮,也确實說到了些有關無虞你的蜚語。”
關于這樁事的流言議論裡,宣虞是怎樣一個苦情窩囊的形象自不必提,更何況又經過檀金那張嘴的渲染——不過宣虞對此其實根本就毫不在意,是以也隻是笑笑。
而映月對此的關注點,顯然也并非如宣虞開始所隐憂的那樣——他并未多問及蘭因的情況,而是看着宣虞的目光更柔和地開口:“好孩子,當初老衲在婆羅門藏經洞第一次見你,便看出孩子你善根深厚,極有佛緣,如今見你能矢志不渝,着實歡喜。隻可惜的是,老衲與你并沒有那麼深的師徒緣分,否則的話,我就可以放心脫缁後将衣缽托付給你了……”
宣虞聽他提及前事時,面上神色還能維持住不變,可随即聽到映月竟對自己說出了歸寂、傳承衣缽等話——他這樣的高僧絕不會诳語,宣虞忍不住驚愕:“禅師此言何意?!”
映月解開了袈裟,袒露出的枯瘦軀體上卻凸滿青綠的植莖——它們已完全霸占了映月的經脈、身體!宣虞瞳孔劇震,而映月平靜地告訴他:“我也将婆羅種植入了身體——這是思邈道人最初提出的可能,在他神智還正常的時候,我們讨論過,他研究認為水靈根、土靈根應該相對最适合培植婆羅種,他即是土靈根,所以他失敗後,由我自願做了第二次嘗試,開始我以為我成功了,婆羅種确實在我體内順利生根發芽,但直到被其完全寄生,我才感覺到,我根本無法左右它,我成了他真正的土壤,漸漸整個人也變成了它樹軀的皮囊——這種感受很難三言兩語描述清,但我已有不詳的預感,所以無虞,我雖現在仍能這樣理智地和你交談,可我真正的生命或許就要走到盡頭了。”
宣虞注視着眼前一幕,胸膛因為深呼吸而顫抖起伏——樹化的映月莫名激起了他極端的抵觸,讓他渾身和聲線都不自覺繃得極緊:“所以…到底為什麼非要這麼做?”但他在此心神劇震的同時,也意識到了,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一個絕佳的讓他能自然說出此行來意的機會!
宣虞深吸了口氣:“我相關記憶被封印,已不記得身在婆羅門時的一切了,而無論思邈道人走火入魔、還是師尊意外羽化,都使他們根本來不及交代什麼,所以孫師妹和我對婆羅種相關都知道得不甚清楚,更都不明白——這東西既然是魔種,為什麼要保留下來,還以人的身體去培養?”
映月閉了閉眼睛,竟然露出了一絲掙紮和痛苦的神色,開口的聲音也無比艱澀:“無虞,這涉及修真界這數百年來最深的隐秘,并非我不想告訴你,而是我不能擅自決定告訴你,我需要聯系藥姑和陵陰等人——這次法會後,我便會着手此事,你是蓬萊如今的話事人,也是潮生和我都認可的傳人,我認為你有資格知曉更多。”
宣虞暗松了口氣,他對所謂隐秘本身的興趣其實不大,但他一直極迫切地想要解開陵陰對他記憶的封印!特别是在提桓暴露了對他的控制後,此事便已成他最大的心結!宣虞絕無法忍受自己受制于人、生死由人宰割!但宣虞更明白,婆羅門背後的秘密一定驚人,所以他沒有妄動,在優昙婆羅毒發的這八年裡,他之所以忍着劇毒折磨也要替仙盟南征北戰,并不是旁人以為的初登上蓬萊宗主之位想借此展示實力、擴大聲望,也不是施鈎玄認為的那樣用此舉遮掩自己中毒的真相,他隻是在盡忠顯誠、在積累自己在映月這些仙盟領袖心中的“認可”!終于,得來了映月口中知悉這段秘密的“資格”!
然而就在他終于快要得償所願的時候,映月死了!——這到底是命運的玩笑還是提桓的故意設計,宣虞不知道,命運或提桓似乎總有意這樣,享受着這種貓耍老鼠似的戲耍他于股掌間,戲谑地看着他拼命掙紮,甚至還不時故意放放水,然後再在宣虞看到生路的一刻狠狠出手掐滅掉這份希望——肆意玩弄人心的“心魔之魔”!思及這些年這種種,宣虞默默運作“冰心”的心法,強行壓制住了一瞬間潮湧上來的負面情緒。
而鏡靈聽完映月的遭遇後,沉默了一會兒,才道:“看來你當年拒絕直接植入婆羅種的謹慎是對的,小岚當初放棄使用它也是對的……這确實是孕育不祥的魔種,”頓了頓,她恍然:“所以你不願意催熟他也有這方面的考量吧?”有限兩個先例都失敗得如此慘痛,鏡靈不免也悲觀起來了:“但再怎麼小心,魔種依然是魔種,随着生長對他的影響必然加劇——他最後也很可能步道人和禅師的後塵…那你要怎麼辦?”
“他不一樣,他先天便與婆羅種一體,誕生的本身就是‘奇迹’,”宣虞望着蘭因跑進的東廂方向道:“如果優昙婆羅當真能與人的身體良性共生,那麼最可能就是發生在他身上,”更何況,他可是他的……宣虞眸光動了動,卻沒有和鏡靈透露這最關鍵的一節,轉而道:“況且不是還有阿玄,他這些年醫術精進了不少。”
“你把婆羅種的事告訴他了嗎?”鏡靈果然成功被帶偏了話題:“當初你和小岚不是瞞着他的?”
“我自己都仍然一知半解的,告訴他什麼?”宣虞想着至今仍沒解開的記憶封印,心緒頗為不佳地皺眉:“再說,阿玄那個人看似粗糙,内心卻最是正派熱忱的,更眼裡不揉沙子,若知道自己最尊崇的師父是因深入研究這魔物走火入魔最終自殺,恐怕很難接受蘭因的存在……”
正說着,蘭因終于簡單收拾好了心情,從東廂又出了來,宣虞見他出現,一下把花鏡倒扣了過去——但蘭因即便調整過後,情緒仍明顯不對勁,表現即是他望着宣虞的神情明明是很關切依戀的,還帶着顯而易見的憂心難過,可偏偏身體的動作忸怩别扭得要命,磨磨蹭蹭半天才靠近了過來,等來到宣虞面前,又幾番欲言又止的,而最終竟隻憋出了聲:“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