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雪居,宣虞心情不錯,江朝頤遺留的壞帳被解決,算是抹去了她在蓬萊所剩的最後一絲留痕,他半松了領口,邊倚在軟榻上閉目冥神,邊琢磨着江家還剩下的餘孽:江丹秋,江朝歌,江朝徹……其實但凡有些微機會,即便可能需要冒不小風險,宣虞也不會再讓他們多活哪怕一刻,但現在他顯然還做不到,也并非是再出手的合适時機,須得耐心、謹慎,他思忖着,中州那邊得再重整布局,不光為打擊江氏,更重要的是為快要開啟的歸藏秘境準備——隻有更快強大,才能殺死這些仇人,而他現在練的《長生訣》隻是被廢了後半段的殘卷,隻有重新進入歸藏秘境,才有可能找回其完本——據藏經閣這個記憶有缺的“分身”說,歸藏秘境封印着祂“長生君”完整的靈,這也是他同長生君從開始就達成過的協議……
在心裡把這些計劃全部理順,宣虞睜開眼叫來鹦哥:“新學期開始前,根據逍遙丸藥瘾戒斷的程度,可以酌情給那些症狀輕些的安排放風了,讓他們重拾學業,但必要的監督仍不能少。還有秋水澄,确定江氏在蓬萊的暗樁全被拔除後,他也可以被放出來了……”而交代完,才注意到蘭因始終靜靜站在旁邊,那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瞧,宣虞笑了笑,狹長的眼因此微微眯起,拿兩指去捏他的下巴輕擡:“怎的?”
“師父,你是喝了酒覺得不舒服嗎?”宣虞飲酒并不會影響思維、情志,卻很容易上臉,而且不隻臉頰泛起薄薄的绯紅,體溫也比平常稍高,連這樣笑着顧盼時的神态都比往日要顯得多情,蘭因形容不出來這種莫名的特殊,隻能歸結為師父是和施長老一樣醉了。
鹦哥聽了道:“我這就去準備解酒湯。”
蘭因趕忙道:“不用,我來,”推着鹦哥往外走,“師父不是叫你去做事嘛?快去吧!”自己則跑去了小廚房,他學醫這麼久,這種方子簡直手到擒來,但隻要是能幫師父做事,無論大小,他都覺得很高興,且在蘭因心裡就是要排在最前頭的,可雖他這樣想,鏡靈卻絕不會模糊了重點,蘭因剛走,就迫不及待地現身,連忙将蘭因讀到相關文字後“夢”到婆羅雙樹的事透露給了宣虞。
“…我對密宗的修持法門也不甚熟悉,一時真以為他那是‘睡着’了,哪能想到他是進入了‘冥想’?”鏡靈還在極力給自己開脫分辯,可看到宣虞變得一絲笑也不見的神色,下意識噤聲了。
“看在孫小岚,我放過你這一次,”宣虞冷冷道:“但如果你再自作聰明,做任何多餘的事,我會直接毀掉你的器和靈。”
以宣虞的性格來說,這絕不是一句威吓,而隻代表通知。鏡靈打了個哆嗦,但未免又不服:“他是覺醒了一點自我意識,可又怎麼樣呢?據我的觀察,他對你的感情大概就和我對小岚差不多,你告訴他他能幫你解毒,他一定會願意的。到底有什麼非要瞞着他的必要?”
“愚蠢,”宣虞冷嗤,“實話告訴你,我就從沒有完全相信過思邈道人走火入魔後的那些呓語——他的神志,無疑遭受婆羅種的深層影響、污染,呓語中充斥着對婆羅門教義、對‘祂’的信仰,在那種情形下,我怎麼知道他說優昙婆羅的毒要由‘祂’來解,到底是事實,還是那魔種在有意誤導、蠱惑,意在思邈道人之後,再想要一片新的‘土壤’生長?我當然想解毒,可我也必須警惕一個被魔物控制的人說的話,是否是外表包了蜜糖的毒藥!”這也是宣虞一直急于解除記憶禁制的原因,他隻願意絕對信任、求助于自己!關于自己究竟如何被種下這劇毒,以及婆羅門、提桓的秘密,他相信自己被封印的記憶裡必然藏有線索甚至答案!“所以我當初堅決拒絕使用婆羅種‘解毒’,我懷疑這是否是‘祂’的騙局——而蘭因,他是當初辛夷吞下婆羅種後所孕育的天生魔種,這樣的他如果覺醒了‘自我意識’,是否就會成為那個極度危險的‘祂’……”
——又一個毫無人類情感、極擅僞裝和蠱惑人心的魔物?!關于這點,宣虞沒有再和鏡靈明言,但此刻,占據他腦海的‘祂’卻不是婆羅門那株詭異的“聖樹”,而是提桓的形象。一直以來,這個人給宣虞帶來的危險和壓迫感甚至比江潮生當初還要強大,宣虞無數次地思考:他究竟是什麼東西?——他無疑和那株詭樹有極深的瓜葛,可既然如此,他當初到底是怎麼逃脫了江潮生、映月等人的法眼?——“千如性相”,宣虞不由想到了提桓這門特異的功法:擅長幻術,以及僞裝,更有對人心無比恐怖的洞察和利用……宣虞想起那些被他所蠱惑的人:幻香乾達婆和妙音緊那羅昔年都曾為正道年輕一代翹楚,她們的“走火入魔”真的隻是練功出了意外嗎?還是根本被提桓所教唆操控!就像被婆羅種侵入了神智的思邈道人…甚至思邈道人的入魔呢?會不會和他也有幹系?以及與他關系無疑更深的鳳栖梧、辛夷、映月禅師……想及他們的下場,宣虞心頭掠過森森冷意。
那麼,蘭因呢?——這個孩子幾乎是宣虞看着長大的,而由于他的特殊,宣虞向他傾注了非同一般的關注,也一直在嘗試教化他去成為一個“人”:習慣以“人”的種種标準生活,認可自身“人”的身份,學會“人”的價值和感情——但這種“育人”究竟能否成功,其實宣虞也沒有任何把握,因為與之對抗的是魔種的天性和本能,映月養魔成患的慘例在先,宣虞也并非完全不認可施鈎玄所謂禍種就該及時扼殺的想法,至少,對提桓這個惡魔,宣虞就覺得絕不該施予丁點、更不該于他尋求丁點人類的正常情意!
想到這裡的時候,蘭因正好端了醒酒湯進來:“師父,有點燙,”他遞過來前先舉着碗吹氣,在宣虞擡眼看過來時露出個笑,從外表看上去,依舊一慣的乖巧無害——可提桓在映月禅師座下起初,是否也扮作了如此呢?宣虞此時不可抑制地想——這是否是“祂”猶為擅長的,在弱小時用僞裝來制造蒙蔽的伎倆?而即便宣虞自認從沒有一刻放松過心底對蘭因的懷疑和警惕,也不可否認,在日久的相處陪伴裡,他與他産生了情感的聯系,可這是否又是“祂”的手段,利用他的情感,就像利用他想要解毒的迫切希望?特别是——宣虞冷靜地像剝繭抽絲一樣剝除了所有的感情審視蘭因——他從不自诩是個多麼高尚的人,他希望蘭因割舍與提桓、辛夷、江潮生的聯系,卻一直以來在用自己的方式潛移默化地影響、塑造着對方,這樣的蘭因就像按照他的喜好量身打造,極其契合他的心意,可這些也好,更多他在蘭因身上所感覺到的:他對自己的依戀也罷,還有他身上那對自己體内優昙婆羅會産生奇異吸引的異香,那種被吸引的感覺分明像極了在對“解藥”本能的渴望——可,宣虞對于自己感受的剝離審視也完全冷酷得不近人情,他想:是否可能這全是被營造出來的泡影假象?或許就和辛夷曾經幻覺的那樣——提桓最擅長的引人“入魔”,不就是引人“入障”“心迷”嗎……
“師父?”蘭因其實一進屋,就敏銳察覺到了氣氛的微妙變化,這時,見宣虞遲遲沒有接過醒酒湯,不由出聲詢問。
“放下吧,”宣虞不動聲色地斂眸:“回你房間休息去罷。”就再沒有說什麼。
師父是難受了嗎?蘭因往自己屋去的時候還在想,這時,他耳邊忽然響起個熟悉的聲音:“——他真的很難應付,不是嗎?”
蘭因腳步一頓,臉色也劇變!第一反應就是回頭去看宣虞所在的方向!
“放心,他現在還沒有真正察覺,否則他勢必容不下你。”然而“神幻”的那個聲音又道。
蘭因捂住了耳朵!怎麼回事?!他明明沒有前往識海,那麼是——“祂”現在居然能在自己耳畔低語了?!
同一時刻,?利天。
今夜又是月圓之夜。郗兌瘾症再度發作,被“心渴”折磨得痛不欲生時,被帶到了欲界天大殿,本能飲下那花蜜香的酒後,伏在地上恍惚了好久才回複一點意識。
郗兌從提桓腳下爬起來,整了整狼狽的儀态,叩拜道:“多謝帝釋賜下‘甘露’。”
他不敢去直視提桓,因為現在面對對方時,他已愈發無法控制那股狂熱敬仰、膜拜和俯首稱臣的沖動,可郗兌很清楚地知道,這種想法并不出自他的本意。
“迦樓羅說得不錯,你并不像正道大多庸人一樣無能無趣,”提桓含笑的聲音響起,款步向他走來,郗兌的視野裡出現了他一角飄逸的寶藍衣裾,随即是刺繡華美的登雲靴,郗兌稍稍擡眼,與先前幾次見到時的狀态都不同,提桓當下皮膚上已不見那紋身一樣鮮紅凸起、甚至伸出體外的妖異血管,瞳孔的顔色也已恢複,如此衣着齊整地自如走動,周身非人的危險氣息變淡,隻顯出容貌、氣度懾人的俊美、高華——這個念頭浮現的瞬間,郗兌即是一驚,他怎麼會欣賞妖惑的容止?這不該是他的想法!郗兌馬上低下頭,想要避開對方的蠱惑。
他的心思在提桓眼裡幾乎是透明的,不過對此,提桓并不以為忤,反而興緻地打量他:“我欣賞你這樣表面能屈能伸、實際卻負隅頑抗的性格——如果脆弱得一擊即潰,那還有什麼意思可言呢?我根本懶得去在這樣的人身上找樂子,”提桓說着,一邊整理袖口,一邊由侍者披上大氅。
郗兌注意到他的打扮:“帝釋要外出?”——自打血祭之後,提桓便在欲界天閉關到了現在,那麼此狀态一恢複便急着出關會是為去做什麼?
提桓微微一笑,也并不隐瞞他:“迦樓羅一直在幫我追緝檀那,這回傳來消息,又捉住了其行蹤,所以我準備親自前去劫殺他——你不是知道嗎?對于我這個知曉些内情的師兄,我是很怕他把我的身份洩漏出去,尤其教你師父那些人曉得的,怎麼,你想跟我一同前去?——好啊,我就帶你去看看熱鬧。”
郗兌一頓,雖然不安,但還是隻能從命:“是,帝尊。”
***
而宣虞這邊收到相關消息,已是月旬後——這期間蓬萊學宮的假期結束,又到了新學期開學的日子,蘭因等人升為三年生,各項課業對高年生的要求無疑都更嚴苛了,就比如煅體、劍術這門,由于裴積玉去年的教學成果斐然,學宮便專門安排了他繼續帶他們這一級的進階體劍術課程,這可叫宋文期叫苦不疊:在縱浪崖上下折騰已經不能滿足裴教習了,他竟然每次課上都要盯着他們繞學宮跑一圈!那麼多看不到頭的峰連着峰,究竟什麼變态要求!
以及最讓他有退課沖動的,是這門課今年的學習和考核傳統裡,有要求弟子學會簡單的禦劍騰空技巧——當然,因為這些弟子最高修為不過築基一二層,這個騰空,其實僅限于靠禦劍運氣短暫在一二丈高左右的低空騰挪那麼個一時半刻,但即便是這樣,依舊有少數弟子不敢飛!按宋文期的說法就是:“我一到上面就頭暈啊……”不幸的是,蘭因也在這之列,一小心翼翼就飛不起來,勉勉強強許久好不容易終于憑劍淩空了,也不過到半丈高,蹲在木劍上搖搖晃晃了會兒——也就眨眼的功夫,就又“穩穩地”降落下來了,蘭因這才悄然松口氣。
如此一兩次課被他們這樣浪費過去,裴積玉先受不了了。這回課上,他依舊先帶這群學生鍛煉體術,然而在山道上好端端跑着,卻忽然無故叫停,宋文期還在莫名:“咋了?”
就聽裴積玉道:“不是一直抱怨累嗎?今天為你們省點力氣,我們以後下程都不走山路了,禦劍從瀑布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