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珣是一路抽搭着回到闊别已久的阆苑的,他好不容易終于恢複了人形,卻被連番暴擊得提不起一點好心情,還是跟在他身後的丹哥提醒道:“珣公子,收拾下狀态——記住,您是剛剛随隊公輸長老出海曆練回來。”
姬珣一噎,哀怨而畏懼地瞄了眼這被光明正大派遣來的監控者:“你們…是怎麼掩飾我失蹤首尾的?這什麼出海曆練的理由…不會露餡嗎?”——雖說,他那幾個愚蠢至極的伴讀好糊弄,但姬希夷可是還給他配有數十貼身的侍者、護衛!這些人都是父親信任的心腹,被父親派來負責照顧他,辦事一向都老辣穩妥,姬珣很不明白,他一聲沒有通知這些人,就突然消失了這麼久,他們難道就沒覺出任何異常,同父親報信嗎?
但丹哥隻是高深莫測地微微一笑:“放心吧。”
而一進院落,姬珣便被無數随侍驚喜地迎上來噓寒問暖,姬珣聽着他們的話,漸漸覺出些不對,瞥見丹哥并沒有阻止的意思,忍不住試探:“你們怎知我方從瀛洲曆練回來?”
“不是公子您親口說的嗎?”那些侍者反而疑惑,面前十數張臉,毫無猶豫衆口一詞地道:“八月十七那日,您在劍術課上提前下課回來,告訴我們即日領了出海任務……”——整齊無差地好像某種奇怪的設置!偏偏這些人毫不覺異樣,而姬珣隻覺一陣惡寒:他哪裡回來過?他自血脈暴動後便一直被裴積玉圈禁至今!這一刻,他不禁有種全然淪為宣虞掌中之物的惶恐和無措,發着抖揮斥這些侍者:“都給我滾!”随即一個人沖進了内室,對着屋裡陳設的異寶就開始摔砸,滿室珍異很快被他毫無憐惜地毀盡,姬珣大口喘着氣,慢慢地在一片狼藉裡蹲下身,抱住自己腦袋。
丹哥跟着他走進來:“珣公子這是在發什麼脾氣?——如果沒有人替你遮掩,别說你父親的罪行會敗露,就連你,暴露身份後,作為一介身具強大血脈力量的半妖,必然将受到仙盟監禁,最好的處境也就是像檀金曾經一樣,被以‘鎮妖鎖’終身限制力量,而若再殘酷一點,你甚至可能被送入你們玄冥的鎮妖塔。”
姬珣紅着眼擡起頭,發洩一氣後,他冷靜了少許,當然更多還是不敢得罪對方:“我會聽話的,按照你們的要求。”說着,起身找到紙、筆,然而随之翻到姬希夷給他林林總總寄來的厚厚一沓信件,特别是掠過那每一封上頭不厭其煩督促他好好修煉《長生訣》的那些話,姬珣覺得是那麼刺眼!父親的關愛和刻意隐瞞矛盾地同時沉沉墜在他的心頭,姬珣最終還是選擇依照宣虞的授意下筆:“父安?珣無恙,近日苦練功法,頗有進益,血脈之疾大緩……另,不知父是否聽說蓬萊明年準備舉辦的師授典?珣在蓬萊日久,感情日深,也有意報名,借此升入内門,拜入碧阙城主裴銜夫人落氏門下……”
而雪居,姬珣離開後,宣虞又給裴積玉沏了壺新茶,兩人照例互通起近日機要,裴積玉道:“宗主放心,姬珣此事我知道牽涉甚大,因此前後都是我親自處理,絕不會教姬希夷那邊能察覺異樣。”
“積玉你這些年處事的城府長進如此之大,事事妥當,連薛潛都那麼器重你,”宣虞把玩着杯盞淺笑:“我有什麼可不放心的?”說到這裡,他難免想到:“對了,檀那那是怎麼回事?”
“這樁事恐涉妖族,我為不引起不必要的關注,瞞報了結果,正準備單獨禀告宗主,”裴積玉說着,原本同落夫人一樣淺棕色的瞳孔裡竟泛起淡淡的燦金色光芒:“當時我便察覺有異,特意動用血脈力量查看了那兩名守門弟子的識海,從而察覺到了對方催眠他們留下的一絲氣息——極特殊,甚至其真實本體很可能不弱于我,但卻不是我已知的任何一種妖裔,我隻能判斷出,大概也是力量本源與月相關的‘幻妖’一類。”
***
漸漸冬去春來,學宮雖處于假期,可這一年來堆積在宣虞案間的要務半點不少,特别是江朝頤當年偷偷挪用大量蓬萊的公款,始終沒有補齊,宣虞忙于處理這些事務,而蘭因也在這期間,一直忙着研讀孫小岚注解的那幾部婆羅門醫典。
——施鈎玄似乎并沒能靈光一現,找到給宣虞解毒的辦法,煩得嘴上都長了唇風。
但這其實也本在預料之中。可蘭因寄了希望,落空的心情自然比以往更失落,不過他還不願意放棄,施長老不行,他就準備靠自己嘗試,便偷偷瞞了施鈎玄,借了梵文的字典、詞海,試着啃起醫典原文的内容。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蘭因讀的過程太過吃力,每當他将精神專注于那些文字,特别是為了集中全部注意而在心裡不覺默默頌念時,他就會漸漸不受控制地開始打瞌睡,意識進入到一種似睡非睡的境地裡——沉浸入一個似乎永恒不變的夢境,夢裡的一切都非常朦胧,到處都被濃郁流動的乳白霧氣占據了,讓蘭因隻能模糊地看見,似水的濃霧裡,仿佛隐有一株參天巨木婆娑的輪廓,而詭異的是,這株巨木竟隻有半邊生長着繁茂的樹葉,另半邊則盡是枯枝!
一旦陷入這瞌睡,往往就會過去很長的時間,有時甚至要施鈎玄專門來密室把他喚醒,次數多了,也難免打趣他:“又來補覺啊。”蘭因覺得羞愧,每回都暗自發誓下次一定不能再這樣了,可越努力,卻越适得其反!隻能想了另外的辦法,每次讀書前,先把花鏡拿出來,擺在邊上,教那鏡靈監督自己:“隻要看到我一睡着,就馬上叫醒我。”
這方法倒行之有效,而且有鏡靈在旁邊時時指導,蘭因終于能進行下去了,可漸漸讀懂後,他才明白孫小岚、施鈎玄為何都将此視為邪典,除去金蓖術這類外科醫術及一些方劑看起來還算正常的醫方,婆羅門的巫醫術,幾乎全都在蘭因認知和能理解的醫藥術範圍之外!這醫典裡,大篇幅記載的,竟盡是種種祭祀儀式、請神、降頭、巫蠱,施法水、符、咒甚至紋身以起死回生的案例,那密密麻麻的各類驅疫咒語看得蘭因眼花缭亂。“這…真有用嗎?”蘭因狐疑:“念幾遍病就能自愈了?”
“婆羅門修持密宗,與佛門顯宗的修行方式差異極大——密者,神秘、秘義、秘法也,其教義非經秘密傳授不能獲得,”鏡靈給他解釋:“因此就算是教中典籍,也不會翔實記錄這些秘要的關鍵,隻是含糊其詞地描述一番,于是顯得玄之又玄,況且,密宗的修煉方式非常着重神、魂,所以思邈道人認為,婆羅門很多聽起來玄乎的巫醫術其實都是在針對人的魂魄、神識作法,道人才會覺得新奇,想要學習借鑒。”
蘭因皺眉:“那他們對于毒術,也沒有詳細解釋嗎?”
“對于普通的種種毒和解毒方法倒是有記載,”鏡靈翻動書頁,到相關的部分:“但诃羅诃羅、迦羅拘吒、曼陀羅華這所謂‘三聖毒’,卻是婆羅門曆代的不傳之秘——婆羅門内部制度特殊,等級森嚴,上層就是靠着這些厲害的秘毒控制門人眷屬,當然不會流出解毒之法,所以書中隻有這三聖毒的名字和對應中毒症狀,而‘優昙婆羅’,則被記載為婆羅門在最興盛的那幾年,合這‘三聖毒’所養出來的一種‘衆毒之毒’。”
蘭因趕忙去看,可惜婆羅門醫典中,卻沒有對優昙婆羅毒性本身做任何描述,隻是用神聖的語句,将其稱之為‘祂’,還記錄‘祂’,是誕生于什麼被神眷顧的祭祀儀式……
蘭因耐着心思逐字讀過那些描述祭祀的梵文,那些相關的咒語和頌歌,不知不覺,意識便又放空了,進入到那如夢似幻的境地,耳邊漸漸響起了無數聲音和他一起梵唱,悠遠的歌頌聲拂開了濃霧,使蘭因這一次竟看到了清晰的場景:無數人正一齊匍匐在樹下,朝着那株一半茂盛樹冠暈着金色光暈的大樹禮拜,每個人的神情都充滿歡喜,全部碗口一樣仰臉大張着嘴巴,在急切地等待什麼降下……
這詭異的一幕教蘭因一下清醒了過來!剛剛那是什麼東西?蘭因莫名覺得心悸,這時,他才注意到孫小岚在旁的題字:“祂,而不是它。顯然在婆羅門的認知裡,這個祂是有‘生命’的——可為什麼會以‘優昙婆羅’命名祂?這個名字,是否意味着和婆羅門那株聖樹有深層的聯系?還有更神奇的一點是,我發現‘優昙婆羅’似乎兼具了典籍中記載的‘诃羅诃羅’吸食人鮮血生命、拔除不盡,與‘迦羅拘吒’寄生宿主經脈的功效,唯有‘曼陀羅華’,能使人陷入奇異夢魇這一則,我未在師兄身上找到對症。可婆羅門聲稱,優昙婆羅是‘三聖毒’培養出來的,是否意味着祂其實兼有這三種毒性?”
“‘夢魇’,以及醫典對曼陀羅華毒性‘蜜在舌尖,劇毒在心’這種描述,讓我不得不聯想到‘幻相’‘魔障’‘心魔’——這類更直接的表達,那麼師父的入魔是不是也和此有關?‘夢魇’,我一直在思索這個用詞——師父曾說,婆羅門對精神體的了解比我們深刻領先得多,是否有可能,他們可以借某種‘入夢’‘入侵影響神識’的形式,操縱人入魔?——師父走火入魔前,曾頻繁出現幻覺,夢到那株婆羅樹相關……”
蘭因看到這裡,臉色刷地白了:“我剛才也看到了…那株樹…”
聽到他磕磕巴巴的描述,鏡靈也表情霍地一變!——宣虞可是警告過她,不許跟蘭因透露他體内婆羅種相關,誰想到,蘭因隻是讀到這些無關緊要的内容,都能覺醒部分自我意識!鏡靈慌忙啪地一下阖上那書:“别再看了,這東西果然邪性得很!對了,宣無虞呢?你這事得告訴他!”
蘭因被說得也有些慌,撂下書跑出了密室,而出來才發現,藥廬院裡這會兒正熱鬧着,不僅施天白、公輸儀、鐘硯、鐘纨和公輸祈都在,就連韓靈雨都在被施鈎玄使喚着擺烤架生火,施鈎玄見到蘭因便叫住他:“這會兒去哪啊?”
蘭因還沒回答,施天白就先搶聲了:“咦,蘭因,好久不見啊!”他正挽着袖子和公輸儀一起蹲在地上剔獸肉,一擡頭還是那副得意洋洋的欠揍神态:“快來看看你天白師兄這次去瀛洲打到的妖獸!認不認識這是什麼?鯥牛!這可是五階妖獸——厲不厲害?!”
鐘硯揶揄他:“喲,我怎麼不知道這是你打到的啊!”
施天白被拆穿,也一點不覺得羞愧:“你就說,小爺在其中出沒出力吧?”
對于這種厚臉皮的人,說什麼最終都會長他的威風,蘭因早深谙了這點,索性假裝沒聽到,隻回答施鈎玄:“我去找師父。”
“那着什麼急?你師父馬上就過來了,”施鈎玄哼了聲:“還說要帶來貴客,什麼貴客得要我伺候着?”
“哈哈,”這時有陌生的聲音響起,邊走近邊笑道:“那可真是勞煩款待了!”
“呀,居然是你!”施鈎玄看見來人,驚訝。
隻見與宣虞一道進來的,有甯舍我,以及個陌生的青年男子——生着和甯舍我有幾分相似的笑相、桃花眼,不過近似的五官落在他面上,比起甯舍我天生的娃娃相,更自成一段神清氣朗的風流俊秀,見蘭因、施天白在内的一衆小輩都好奇地看過來,宣虞笑着與他們介紹:“這是明譽,舍我的二兄,名離,昔年也曾在蓬萊求學,和我們幾個都是同輩,現在則已是甯氏的當家了。”
哇!這些小輩不由面面相觑:誰不知晉陽甯氏之富?在修真衆世家裡都是首屈一指,想不到家主如斯年輕!而且比起甯舍我渾身穿金戴銀的奢華,甯舍離打扮低調得多——這念頭還隻來得及一轉,衆人就見他身後,無數随行侍者緊跟着湧了進來!
這些人顯然訓練有素,進來後便有條不紊地分工,迅速接手了施天白、施鈎玄等各自手中的活計,連負責吹息控火的韓靈雨都被擠到了一邊去,剩下的随侍也紛紛掏出自備的一衆名貴桌、椅、茶具、食具、酒器、绫羅軟墊,甚至屏風、爐瓶三事…全部安頓好了,才請甯舍離:“公子可以入座了。”
而周遭這麼一會兒就已從田園山野被布置成了精貴的雅舍!蘭因等沒見過這等排場的不禁都被深深震撼了——相比之下,甯舍我何其樸素,姬珣多麼躬親!施鈎玄倒是早知道對方這副德行,但還是忍不住陰陽怪氣:“我這陋室粝食,恐怕是招待不起甯公子啊!”
“施兄菲薄了,鯥牛肉質鮮嫩肥美,玉醴泉做湯底自帶淡薄甘甜的酒香,”甯舍離顯然深谙享樂一道,隻聞了聞便辨認出來:“原料都好,隻是缺乏更專業的庖丁,術業有專,跟着我來的有曾經珍馐樓的主庖,就擅自越俎了。”
珍馐樓是過去大名鼎鼎的玉京十二樓之一,宣虞曾請公輸祈品嘗過,是以公輸祈聽後立馬被收買:“哇!今天有口福了!”
“公輸兄還是和從前咱們上學時一樣的赤子心性,施兄也還是…”甯舍離笑道:“一樣的怪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