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此咫尺之距被那雙血月一樣的深紅眼瞳所凝視,郗兌的雙眼即刻血湧如注!但在血色爆開的同時,他的眼前也再度浮現了那奇特的命象——汲取了無數相似命運者生命和氣運的祂的命線!血紅強大得像一輪妖異的紅月,像狠狠搏動的心髒!而與提桓那盛滿譏嘲笑意的瞳孔相交織、與祂那紋身一樣詭異凸起而戰栗着的血管相重疊——那一瞬的電光火石間,郗兌突然讀懂了更多關于“祂”的命運!
所有強大都必須付出代價……而祂付出的,無疑是這樣“非人”的代價!——所以祂才是如此嫉惡痛恨着那條逃脫劫數的同命線,才會不斷去圍獵、掠奪、無數次置對方于死生一線的痛極境地,卻不真正立下殺手!而是享受着這樣慢性淩遲絞殺對方的過程;所以祂才會搶走屬于他的一切,再将其狠狠摔到地上碾碎——像最惡劣的孩童,對自母胎裡就與他競争資源的孿生兄弟,釋放着最原始的惡意,在淩虐對方的過程中發洩着不忿,以得到扭曲的慰藉!
但讀懂妖惑,無疑也要付出極端慘烈的代價!在領略到祂内心真實惡意的那一刹那,郗兌心頭便相應泛起了萬蟻噬心般的劇痛,令他幾乎痛得神智混淆,攥着心口砰地一聲倒在地上,抽搐着無法自主呼吸。而還在流血的雙目中,模糊看到的提桓,卻仍舊是那麼怡然側卧在帝座、支頤似笑非笑地注目向他,形象俊美如天神,氣質卻邪惡如妖魔。
欲界天的大殿冰冷阖寂,彌漫着濃郁的血腥死氣,籠罩在提桓周遭,讓祂投下來的目光愈發顯得邈遠,漠然得就像在俯視此芸芸衆生間每一隻在祂腳下無謂掙紮的蝼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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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同一輪圓月,照在不同人的身上,完全是不同的氣韻和氣場。
同一時刻的千裡之外,蘭因趴在案上,盯着正在處理公文的宣虞瞧——師父專注時的模樣仿佛有讓周遭一切都靜谧下來的神奇力量,而深夜的背景更好像為他們豎起了隔絕一切紛擾的屏障,于是小小的世界隻剩下燈火照亮的這一隅,将他兩人好似壁間的一雙影子一樣,格外緊密地束在了一起。
蘭因有些出神。
宣虞翻揀文書的間隙瞥見他怔怔的神情,誤以為他是累了,便道:“回你的房間歇去吧。”
蘭因卻連忙搖頭:“師父,我想陪着你。”說着,伸手牽住了宣虞的手腕,他的手指變得修長了許多,是以居然幾乎能包握住宣虞的腕子了,不過蘭因隻是眷戀地觸碰着,所以并沒有産生任何壓迫感。
但宣虞還是不覺頓了頓——其實宣虞骨子裡是個很“獨”的人,性格與習慣使他對任何人都無法全然放下警惕之心,更不習慣與人做太過親密的肢體接觸,所以,蘭因當初剛搬到雪居的那會兒,宣虞其實是覺得相當難受的——被這樣一個“活物”侵入到自己的領地,更何況蘭因那時是小孩子,相對總是鬧騰的,而修士的神識強大,宣虞隻要稍加留意,就能分辨出他一舉一動的動靜,就像一隻愛驚弓的小雀總在他左右撲棱撲棱的,加之蘭因又非常纏人,動辄就會黏到宣虞身上似的,宣虞其實也是适應了一段時間才讓自己能夠接受、既而習慣,但蘭因小時候的情況又與現在明顯不同了,宣虞覺得,這一年的分離不隻讓蘭因“對自己生疏”,也讓宣虞看待對方很難和從前一樣了——分别讓他身上的改變愈發顯眼,而随着蘭因的這種成長,他整個人的存在感也明顯有了增強,宣虞很難還将對方當成那個寵物樣撒嬌的小孩子,他顯然具有了初生的人格,這樣再親昵起來時,總沒有當初那麼自然的感覺了。
宣虞不知道蘭因是不是也這樣覺得呢?因為他表現得分明有些小心翼翼:“師父…”蘭因抿了抿唇,那種不安的神情又浮現上來了,望着宣虞的眼睛裡又湧動起千言萬語的情緒,訴說不盡似的,他仿佛總藏有很重的複雜心事——而在這一刻,或許是靜好私密的氛圍助長了他的勇氣,燈花啪的一聲爆開,蘭因沉浸在心緒裡,那個刹那,不知為什麼,突然充口而出:“你愛我娘嗎?”
宣虞翻案牍的手這次真正停下了,他看向蘭因:“怎麼問這個?”
“很多人說,師父你對我好,是因為…忘不了我娘,”蘭因的聲音又因為緊張開始發緊,但令他緊張的卻不是現在正在說的話,而是宣虞的目光,那樣專注地落在自己身上,就和宣虞每一次靜靜凝視着他時一樣——蘭因對他人的情緒有天生敏銳的感知,他一直能很明确地感到宣虞在注視他的時候,與所有旁人都是不一樣的:他仿佛僅僅隻在平靜地審視着他本身,讓蘭因每每感到被那目光直白地剖開了外表的一切——宣虞也是最少對着他提到辛夷的人,所以比起那些言之鑿鑿的流言,蘭因更笃信自己的直覺和對師父的了解,此刻,更從宣虞不動聲色的坦然态度裡模糊猜到了些答案,所以這話,其實隻是他用來虛晃試探的引子,為了引出他更在意的:“可還有人說,我是她為了報複你才會生下的……”蘭因緊緊盯着宣虞,既忐忑于這個問題的答案,更忐忑于在師父面前使了小招數——故意模糊了“神幻”的存在,他不知道,這能不能瞞過師父!
而宣虞随即的反應讓蘭因慶幸又挫敗,宣虞沒有任何神色上的波動,隻是随意丢下文書,身體往後靠了靠,淡淡“嗯”了聲,示意蘭因繼續往下說。
可接下去該說什麼?為什麼我會是娘對你的報複?是不是和當年她給你下毒的事情有關?更重要的,我體内的是優昙婆羅嗎?——但師父明明是知道他體内這棵植株的情況的,卻什麼也沒有同他說過,顯然不打算告訴他!那他直接問師父會不會不好?蘭因顯而易見又遲疑了,因為在乎,他總落于優柔。
“我對她根本談不上什麼愛,她想報複我,則自然是因為怨我、恨我,”可宣虞沒有蘭因那樣千回百轉的情思,是以見蘭因下文遲遲沒有着落,索性直截回複他:“所以這會也影響到你嗎?我的意思是——你會因為她怨怼我,而想要幫她達成報複……”
雖然宣虞說這話的語氣聽起來漫不經心,但蘭因卻被狠狠吓了一跳,他一下跳了起來,雙手死死扼住了宣虞手腕:“怎麼可能?!我怎麼會…師父,我絕對不會害你!我知道那些人怎麼說…”蘭因急得語無倫次:“我知道郁離子那些人怎麼挑撥!他們說你在我面前逼死我父母之類,我必然心藏怨恨…可根本不是,師父,你相信我,我沒有!況且,我覺得我娘她根本不恨你,師父你一定是誤會了,否則她就不會對梧叔說…”
“我不在乎那些人說什麼,”宣虞感到了微許不适,想讓蘭因放手,但蘭因卻拼命搖頭,更緊地扒住了宣虞,用的力道幾乎要在宣虞皮膚上勒出指痕,可與他執拗動作相反的,是他仰頭露出的無助、祈求哀憐的神态,這讓宣虞頓了頓,話頭一轉:“你知道辛夷後來很多時候都不大‘清醒’吧?”
蘭因一愣,宣虞的語調,肯定遠大過疑問,這讓蘭因在意識到師父這話裡的含義時,忽然激靈一下!
宣虞可能是覺得他的樣子太可憐了,所以放柔了語氣:“所以你沒必要深究她在那種狀态下,出于什麼樣的意志做了什麼,況且,就算她那時是清醒的又怎麼樣?你娘終究也隻是她諸多身份中的一則而已,”宣虞說到這裡,不由想起了宣柳,想起她除了這副軀體、唯一留給自己的那封希望他替父母報仇的可笑遺書,因此後面的話,就不僅僅針對辛夷與蘭因,更是在談論自身的遭遇:“在這前,她是她自己,以及别人的妻子、孩子,她出于什麼意志誕下你,陰謀也好,她對另個男人的愛情寄托也罷——她在你身上寄望的這些東西,非你意願而加諸你的,你就要順從嗎?被所謂身世困囿,無條件成為她、他們意志的延續?”
宣虞從沒有同任何人如此剖白真實心迹:畢竟這些話何其悖逆情、理!在這個世家看重血緣、宗門講究師承的世代,恐怕不會得到任何人的認同、理解!可宣虞實際早就受夠了:“你認為自己真正是誰呢?——是一個名字賦予的身份?還是你父母的孩子?是誰的弟子傳人?無論這些所謂期許你的人,還是不喜你的人,都在試圖用他們的方式主導你,但你難道沒有自己的意願嗎?你甘于被他們塑造、像沒有自我的東西一樣被使用嗎?”宣虞漸漸湊近了蘭因的耳邊:“實際上,但凡我看重你與你父、母、外祖其中任一的聯系,那麼就從開始便根本不會接納你——至少我認為,你可以自己去主導,成為什麼樣的‘人’。”
***
翌日一大早,施鈎玄便來雪居探訪,同時給宣虞帶來了從韓靈雨那裡獲知到的歸藏秘境相關訊息。
宣虞看過地圖和介紹:“原來歸藏秘境的封印隻有在外界魔氣濃度超過的情況下才會松動……”
“是啊,怪不得這秘境已幾百年沒現世過了,這會兒突然有了動靜,”施鈎玄煩躁地啧了聲,不免提起魔道的情況:“你閉關這段時間,帝釋在?利天召集萬魔朝見,據說不願向他俯首稱臣的魔修基本都被殺了,而且要說好巧不巧,那天夜裡居然出現了場血月異象,現在魔道都傳他是天命魔主……”
宣虞目光動了動:“仙盟的領首,藥姑陵陰,還有天機觀的清妙道人等對此怎麼說?”
施鈎玄搖頭:“那兩位大能都仍未親自出面,現在負責主持仙盟大局的仍是兩人的弟子莳花和白夢劫,但他們資曆、影響方面都還不夠,白夢劫還是個外事不管的性子,倒是清妙丢了最心愛的弟子,急得厲害,病情都加重了,但你也知道天機觀的特殊,所以仙盟對剿魔始終沒拿出個切實有效的計劃,現在九州亂象不斷,我真覺得邪道可能趁勢崛起……”
“應該不會這麼快,提桓有顧慮,”宣虞阖起歸藏秘境的資料,既是預測魔道的走勢,也是順此在推衍着歸藏秘境可能的現世時機:“所以在秘境開啟前,還有段時間可以着手準備……對了,檀那又是怎麼回事?”
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麼久,施鈎玄提起,還不免生氣,宣虞聽了會兒他的抱怨,忽然打斷确認:“你是說,你當時正在給他施針,然後不知怎麼就失去了意識,醒來後也無端沒了那前後的記憶?而他用同樣的方式弄暈了守門的弟子,這些人醒來後也根本不記得為什麼會放他離開?——處理這件事後續的人是誰?”
“好像是裴積玉吧,你不是把代理宗門的權力交給薛潛了?”施鈎玄疑惑:“怎麼了?”
“是他就好,”宣虞道:“隻是突然聯想到了,有妖類很擅長這種篡改記憶、植入意識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