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因一直在觀察着外間的情景,就隻見姬珣離開後,宣虞竟随即伸手流連地觸上了那另一人的頸子,甚至傾下身極近地湊到他耳邊低語,那人則高仰起臉,微張合着嘴巴,從蘭因這個角度,兩人看上去就像在親密地交頸。蘭因情不自禁地皺眉,心裡驟然湧起種說不出的煩躁,他抿了抿唇,手上不自覺更用力,“嘎吱”一聲劇烈地推大了窗扇,迫切地想要看得更清楚些,蘭因不知道宣虞有沒有注意到他這裡響起的動靜,不過宣虞随即總算是直起身拉遠了距離,但目光仍還垂落在那人的臉上,定定打量着什麼,而那跪在地上的人卻突然伸出了雙手,竟像隻賴皮狗一樣死死抱住了師父的腿!
蘭因動作比理智更快地反應,擎開傘便沖出了門,而他剛跨入到院子,便見宣虞一腳将人踹開了,然後目光蓦地向突然出現的自己掃視過來,蘭因後知後覺感到自己的行為沖動了——他能讨得宣虞的喜歡,兩人都心知肚明,很大程度有賴蘭因的聰明“識趣”,他對宣虞的情緒狀态總是很敏感,也照着宣虞的态度摸索出了和他的相處之道:宣虞雖大多情況都對他表現得溫和,但蘭因知道師父内裡性格是極強勢的,不能允許半點忤逆僭越,先前教他“回去休息”,實際就是讓他回避的意思,蘭因絕不該不聽話,來試圖“窺探”宣虞不想教他知道的東西。但在宣虞此刻含有壓迫感的注目下,蘭因隻猶豫了須臾,還是沒有退回去,反而大着膽子更上前了幾步,走到了宣虞身邊,像什麼異常也沒察覺一樣:“師父,我是來給你送傘……”
他雙眼注視向宣虞,那樣全心全意地映滿了他,傾斜着舉傘,以替宣虞擋住一茬随風斜傾過來的雨水,以宣虞的修為,當然不懼這點淋雨,可蘭因就好像那最貼心的“侍女”,唯恐宣虞的一點衣角被淋髒似的,甚至随即還掏出了手帕,想要幫宣虞擦去衣裳上因被郗兌摸到而染了泥濘的部分。不過不同于對丹哥、鹦哥,宣虞在蘭因彎腰來做這些時難免還是感到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怪異,讓他不由微微躲了躲。
但蘭因卻很固執地抓着宣虞腳踝,一邊在認真替師父抹掉那些被按上的肮髒手印,一邊其實在偷眼打量郗兌,他原本隻是為留意這人的模樣,卻在清楚看到他狀态的一刻心蓦地漏跳了拍!——郗兌似乎是深陷進了某種令他無比痛苦的惡魇,再維系不住絲毫理智,一邊流着淚胡言亂語:“對不起…我是被逼的……我隻是想在他們手裡活命…就算沒有我,你們落入魔窟,也不會好活…”可嘴上雖在為自己開脫辯解,他一邊卻在控制不住地自殘!蘭因竟看到他用十指不停硬生生摳進自己的經脈,一會兒鮮血就已淌了滿地!
蘭因為此情景驚駭:“師父…他這是怎麼了?”
宣虞伸手,從蘭因手裡接過了他因發抖不停顫動的傘:“一種會放大人内心最隐秘緻命情緒的‘魔症’,他的‘心魇’大概是忏悔和愧疚吧。”
他回答得輕描淡寫,蘭因卻半晌找不到言語,心怦怦跳得很重,一些回憶不受控制地複現:“那這個魔症,是有辦法、有東西可以……”蘭因覺得自己的嗓子哽住了。
“就是如你所想,”宣虞頓了頓,輕輕瞥過蘭因一眼,而後微微調整傘面,覆蓋住了他,而隻在這一刹的對視間,蘭因便明白了,師父是很清楚自己正在想着什麼的,“這也是她一定要離開的原因,”宣虞的喉結動了動,垂視的目光深深,看似是答非所問,蘭因卻一下便聽懂了:“知道嗎?你本是會出生在我身邊的。”
***
郗兌終于從幻覺中驚醒、再次恢複對外界的真實感知時,連心間猶存的悸痛都顧不及,隻剩下劫後餘生的喜悅,又熬過去了一遭……郗兌僥幸地想着,但随即他就發現了不對:他現在居然是在被某種特殊柔韌的材質像繭似的縛吊着,使幾乎一動不能動,而他身上的傷,也似乎比先前幾月自己硬挺過來後落下得要輕松些,他這才了想起暈過去前的情形:對啊,自己左右權衡,反複蔔過吉兇後,最終決定走姬希夷的關系先偷偷進入蓬萊,再找個合适的時機與宣虞談判來着,怎想到時運如此不濟,竟一到蓬萊便被宣虞發覺,且又正趕上月圓夜自己發病的時候!而他當時思緒一團混亂,完全沒有心力托出原本計劃的說辭,反而輕易被對方拿捏套話……郗兌毫不懷疑,以宣虞與提桓的關系,又察覺出自己已淪為提桓“眷屬”,宣虞是真對他動了殺心!郗兌曾給宣虞勘命,自然曉得他僞裝再好,也決計不是什麼仁善之類,殺伐無疑從來果決狠辣——可為什麼他最終卻沒對自己動手呢?還有,後來自己發病神智愈發不清醒,但仍依稀記着,他分明感知到了有極似提桓的危險氣息……
是錯覺嗎?還沒等他徹底想清楚,就察覺到有人靠近,郗兌樹起警惕,然而來人卻是給他解脫了束縛、輕輕放置下來,同時響起的是個已上了年紀的女聲:“醒啦?來讓阿婆看看你身上的傷…流了好多的血啊……”
這為他治傷的阿婆自稱戚婆婆,為人相當慈藹,不僅悉心照料他醫好了郗兌身上的外傷,還日日熬一種藥湯,據說是用來治他的“病”,起初,郗兌對此并未特别放在心上,銅錢占蔔确認沒什麼害處後便喝了下去,直至又一月後的十五夜,他躺在床上等了整整一宿,卻竟奇異地始終沒再陷入任何惡魇!
郗兌既驚又喜,猛地自床上挺起,飛跑出屋——他現在所呆的這個處所據說名為“谷雨小築”,庭院葳蕤,院落裡自成一片自給自足的廣袤藥境,戚婆婆便正在其中打理着藥植,郗兌憑感知找到她的位置,難以抑制激動狂喜,就要行禮:“婆婆真是神醫,您的藥真能治我的惡疾!”
戚婆婆卻攔住他:“小子,你倒也不用謝我——這方子非我所開,而是我小主人留下的,老婆子也不過照着醫案煉制,況且這藥也隻是能夠減輕你的幻覺,讓你不輕易為幻相所迷失,卻無法消除你的渴瘾啊……”她歎了口氣,更多的内情,卻不肯再透露了。
自時時擾亂感知、心緒的魇症被抑制,郗兌的思路徹底恢複了清明,作為天機門人,他天生便具有極強的靈感,于是很快,就教他發現了一些微妙:說來放眼望去小築外那有無的山色,甚至變幻的晴雨,都似近實遠,而每每到了夜間,那仿佛虛無背景一樣的層山便不見了,夜幕變作了詭異的純黑,完全沒有一丁點光亮可以透入!在郗兌的感知裡——這座小築,分明是被藏納在了座極厲害的法陣當中,真正做到了與世隔絕!
郗兌也這才明了,自己的魇症為何在這裡被削弱得如此徹底——除了藥效發揮作用,這裡居然在根本上隔絕了月亮的影響!
郗兌開始嘗試用靈感接觸這座奇妙的時空法陣——清妙與陵陰真人關系匪淺,郗兌因師父的原因也常與玄冥走動,自身對陣法的了解亦不淺,而他越探查越感覺驚異:這法陣無比複雜、詭秘、牢固,有諸多以他的識見完全不可理清、破解處——簡言之,這簡直是個裡面之人絕無法随意出去、外面人也輕易進不來的隐蔽密籠!
而要建造這樣一座法陣,所要付出的消耗恐怕也難以想象!以兩次接觸下來,宣虞對自己的态度,郗兌可不認為此地會是他專用來囚禁自己,可在此間住的月餘,郗兌卻也确實沒見到除戚婆婆外的任何人,甚至第二種生物。而随着身體情況更為轉好,郗兌能做的事更多,閑暇便也會幫戚婆婆收拾藥田,兩人熟稔後,戚婆婆有次問起郗兌來曆,郗兌也沒什麼好瞞她的:“我師承天機觀。”
戚婆婆果然與世人大多聽聞天機之名時反應相似,驚訝地“呀”了聲,甚至尊重地改變了稱呼:“想不到小先生竟是天極門人。”——天極觀這一門派在修界地位極其特殊,其門人皆修卦道,使在戰鬥方面實力極為不濟,然而這并不意味着弱勢,他們一脈每入“命師”境的強者,不僅能知命理、曉天機,甚至能違逆天道、做到替人更改命數,所以以往即便自恃身份如甯舍離、姬希夷,也都願意主動交好。
郗兌仍狀若随意地搭話道:“說來這段時日多虧婆婆關照,小子恢複得不錯,有精力能起卦了——婆婆有沒有什麼想問的?我修的心法《梅花心易》,可以以這世間一切緣法問算心卦呢。”
戚婆婆卻是笑了笑:“多謝小先生美意,可老婆子活到這個年紀,日子又如此安逸,還有什麼可求的呢?”
“阿婆非不想求,而是想求的人已不在這世間了吧,”郗兌随手撚起山風卷來積雪草飛揚的一縷花絮,眉心随即便浮現起一道鮮紅的五瓣梅花記:“您常談到的小主人,那位神醫,名字裡該是有個‘岚’字的。其性情,也當如此‘岚’煙舒卷一般,可惜,雲煙易散,紅顔薄命啊…”
“先生說得是了,小岚是這世上最溫柔可人的女孩,”戚婆婆眼圈不覺紅了,忍不住也附和着郗兌多說了些:“她是‘賢者’後人,還不知事時便父母亡故,所幸被思邈道人發現天賦,五歲入藥師谷開始學醫,老婆子從那時起便是照顧她的契仆,眼看着小岚十七歲便已渡過藥師‘成劫’……”
晚間,當無星無月的夜色再度降臨,郗兌獨坐在房中,整合着連同戚婆婆言語間無意透露的信息——宣虞了解他病症的原因和表現,孫小岚已逝,卻留有診治此症的醫案,還有此處“黃金籠”……“所以之前該有個和我一樣的人也被拘禁在這裡,”且這人必為宣虞所重視,才會令他願意這樣周折……那麼,宣虞厭惡自己,卻最終沒有選擇殺自己,是不是也和這個人曾經的存在有某種關系?!郗兌直覺:他必須沿着這條線發掘更多,才能增添自己手中的籌碼!
但問卦的結果若想十分精細,必得有與卦主極強相關的“引子”,郗兌隻推斷出那人或許曾亦被囚禁在這間小築,卻仔細翻遍了屋内外,也未找到什麼沾染對方氣息的物什,所以也隻能……郗兌咬破了指尖,強逼出新鮮的心頭血——如果他先前種種猜測無誤,那人也和他一樣因飲下過提桓的血而淪作祂的眷屬,那麼以自己染症的心血便必能問出這一卦!
郗兌以指尖心頭血,在虛空中寫畫着八卦,梅花印随着心法的運轉在他眉心深刻地映現,而随着八卦的逐漸完整,在郗兌的眼前,似有血色的迷霧在空氣中浮蕩開,直至最後一筆落即,遊走的血霧轟然消散——郗兌知道,成了!
相似的場景此刻落在他眼中,卻已變得纖毫畢現——有了清晰的視野,再看這間小築内外,更能欣賞它如仙境逸居般的景色,在空蒙的山色裡,風動滿屋懸挂的安神藥囊,也吹拂着滿庭珍異藥植流螢般散溢的靈性光點,帶起甯谧的香意,微雨剛過,更落得清池水光潋滟,而水心的亭間,倚坐着一個美人。
郗兌并非沒見過美人,事實上,修界但凡姿容過得去的女修,通常都會被冠以“仙子”的美稱,然而直至此刻看見這個女子,郗兌才發覺,其實并非仙子這樣的稱呼爛俗,而是比較而言,那些被這樣溢美的都無異庸脂俗粉!就像此女之美,絕不僅僅在她那清水出芙蓉般出塵的容貌皮相,更在她那皎潔的氣質——仿佛周身都籠罩着層珠玉水波般的柔光,而更令郗兌心悸的,是即便隔着時空,隻看了一眼,他也可以憑感覺确認:她确是他的同類!
但她臉色蒼白,一直在寂寂地遠眺,眸子裡卻空落落的。身後傳來漸近的腳步,郗兌和女子一起回頭,可看清來人後,“是你啊。”她沒什麼情緒地道,旋即竟就又轉回了頭去。
施鈎玄過來得很急切:“辛夷…”他艱難地措辭,明明是問話的人,卻表現得比被問者還慌亂無措:“我看到小岚的藥方……她…為什麼會給你用保胎藥…?你…你…懷孕了?孩子的父親是誰?你知道嗎?無虞正在籌備你們的婚禮,他把你關在這裡,是不是……”
“行了,你不是一慣都看不起我的作派嗎?又擺出這一副癡心的模樣做甚?我最讨厭你這副為我好的嘴臉!”辛夷不耐煩讓他再說下去了,她的嗓音明明柔軟動聽,說出的話卻異常刺人:“不過你既然這麼想知道,我當然也可以告訴你——不錯,我放蕩□□,與那麼多男人有染,所以我也不清楚到底誰才是孩子的父親…你滿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