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兒今年其實也隻有十一二,三四年前,宣柳還在世的時候,她也才入遊仙樓不久,現在對那會兒的記憶當然所剩不多了:“我就記得她會每天給我們梳辮子,梳得可好看了,說話也輕聲細語的,”又艱難想了會兒,拍手道:“哦,對,還有她那個時候肚子已經鼓起來了,但還要每天都花很長很長時間,就對着這個佛像,跪在那兒以前有個蒲團上誦經,挺着那麼大的肚子,看着就怪不得勁的。”
“是嘛,”小宣虞第一次認真注目向室内所莊重供的那尊地藏菩薩聖像——宣柳死後,當然沒有人再誠心奉佛,但雲兒等婢女還是會按時清掃這些佛器,雲兒這時也想起來:“哎,我前陣子才曬經來着,”她覺得小宣虞成天捧着都是字的書看,沒準會對此感興趣:“你想看看嗎?都是你娘親筆滕抄的。”
小宣虞點點頭,但點頭前還故意停頓,假裝矜持地思考了會兒,不想教雲兒覺得自己很意動急切了去。
雲兒于是費力将幾大箱檀香木經函全都從佛台底下拖出來:“都在這兒了。”
小宣虞逐一打開,就見其間果然盛滿了經卷,且一卷卷全部是以漾着金色法性光暈的靈性文字寫就,顯然已是開過光的——即便小宣虞這樣從沒接觸過也完全不懂佛道修持法門的外行,也能最直觀感受到那光暈自帶的祥和靈性氣息。
雲兒在旁就見小宣虞随即竟就真這麼一卷卷挨個認真細讀了起來,且仔細得一卷都沒有遺漏,驚訝:“你連這都愛看啊?”她聽過宣柳誦經,隻覺得嗡嗡嗡聽着就頭疼,不知所雲又沒意思極了,不能理解且:“這麼多,那你得讀到什麼時候?”
“你先去睡吧,”小宣虞眼也不擡:“放心,姨母今夜沒空來管我的。”
……漏聲迢遞。雲兒早熬不住歇去了,小宣虞也不時打個哈欠。
雖然宣柳抄所有經書都用的是漢文,且字本身小宣虞基本都認得了,可連在一起組成的經辭,在沒有任何注解的情況下,小宣虞其實根本看不明白意思,能堅持下來也不是他對其中的意義真有多感興趣,他不會告訴雲兒,但他其實就是在借閱讀這些宣柳手書,而想象讀着時空兩隔的那畔,曾終年抄錄着這些經書的那個人而已。
不過宣柳抄的經文好多都是諸如《地藏菩薩本願經》等重複的篇目,于是這麼一遍遍反複讀下來,還真教小宣虞漸漸看出了一二門道,尤其是注意到了每卷經書後回向的各種姓名,以及落款信女宣柳于仙曆多少年月敬奉,于是明白過來這些或用于祈福或用于超度的經文,都是宣柳過去十數年來,所寫給所有調教過的小孩子與不幸的死者的。
而等小宣虞将這幾千卷佛經盡數翻閱完,燈芯都已燒盡,一夜快過去了——雲兒還在熟睡着,小宣虞也不想教别人知道他做了這樣的事,就打算自己趕快收拾好擺回原位,但方費力推着沉重的經函繞到佛台後,小宣虞靈感就忽有觸動。
很難形容那種感覺,小宣虞的心跳突然不受控地加快了,竟還有一種讓他極不舒服的暈眩感,他還不了解這是極危險的信号,卻一定要弄個清楚,反就循着讓他難受的直覺去找——啪,他竟意外打開了一副暗格。
暗格裡竟也藏着具經函。但材質就和放在外頭的檀木不同,居然是用某種白骨鑲嵌成的,散發着屍油味,更以漆黑骨灰在其上繪制了繁複的供養梵文,形如密開的黑罂粟,小宣虞自是不曉得這是密宗特殊用途的供養法器,隻看到罩蓋在其上的一道引魂幡,繪地藏持求應珠、結滿願印,而其下寫滿了血書的經文,除了少數密咒用了梵文形式外,通篇更多以漢文寫就,小宣虞已熟悉辨認出這字迹就屬于宣柳,可這血經給他的感覺卻與外頭的截然不同,極為邪異、不祥,那幹涸的血字間竟還蘊着一種淡淡的黑色陰氣,小宣虞還不知道這意味着魔性力量,隻發現内容是之前讀了那麼多都沒見過的:“《婆羅門轉生入胎經》?”
他本身閱讀速度極快,更輕易就忽略了看不懂的密宗法咒名詞,是以一下捕捉到了最後一段引他注意的語句:“…願以此神通,證就因緣,使為夫虞粲之軀體死後,魂體出離,即刻轉生,托入信女宣柳此胎…”小宣虞念了好幾遍,臉色不覺有點變,但還仍不太能真正理解:“…什麼意思?”
他一急,刷地就把那奉了《轉生入胎經》的魂幡揭了開來,于是霍然便露出底下堆滿的經卷,卻皆是以驅邪朱砂寫就的文字,小宣虞隻是不意地一掃到,根本沒來得及細瞅那上面寫的究竟是什麼,雙眼就好像被灼似的刺痛無比,心跳更快得好像要從胸膛出來,腦子裡甚至無故聽到了“嗡——”的一聲,别人如是遇到這種情形,第一反應該是趕緊退開緩緩,但小宣虞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畏怯,反是連手裡的《入胎經》都顧不上了,頂着生理的劇烈反應,一定要看清楚這害他這樣的東西是什麼!
小宣虞的眼前完全變成了血紅色,視野不由自主地晃啊晃的,更強烈的暈眩感幾乎讓他想要幹嘔,卻強迫自己定定地盯死了辨認——四十九卷,全部都是宣柳筆迹所書寫誅殺獻祭嬰靈并鎮壓其兇死亡靈力量的法咒經文,全部指向的是,小宣虞不斷地念出:“吾腹中胎子絮兒嬰靈……?”
他猛地想起什麼,重新拽起那《婆羅門轉生入胎經》,一字字,從沒有這麼細緻過得試圖解析上面的經文——或許就如沈乾所說,天就不該生給這個妖孽異禀,讓他能聯系看懂其中的内容!
有時候足夠的渾噩愚知、随俗虛僞、有所弱點忌憚、中庸容于塵垢方是能讓人感到融洽相安的“人性”,因為人心恰恰是不堪向至深處窺探挖掘的,人性的複雜更是就連同一種特質橫看和側寫而所呈現出的面貌也嶺峰不同——他那實在過分的敏銳、洞察,天性的冷漠匮乏柔情,本質不信任一切的懷疑,鋒利到會刺穿所有人和關系體面溫情表象的直白不畏,好惡過激不懂緩和的态度,當然瞬間就将宣桃粉飾的美好假象盡撕碎了:
“我已犯下了這世間最殘忍的業。”宣柳說。
“她那麼愛孩子,對遊仙樓其他孩子都充滿慈愛,”宣桃說:“怎麼可能不愛你呢?她是那麼期待你的降生,說希望她的孩子能像虞粲之……”
“你娘是特别心軟柔順的性格,形勢所迫才不斷妥協,為了幫助我的計劃才會也成為素女沾染她根本不想的罪孽,為了璇玑的孩子才無奈答應害虞粲之,”宣桃還說:“但我怎麼也想不明白她為什麼在摯愛虞粲之後,還堅決執行害他的毒計呢?”
——咒經驅魂的力量正顯著作用在小宣虞的身上,他幾乎感覺自己是飄了起來,暈得站都站不穩,臉龐、裸露的所有肌膚上,更又開始快速往外冒濃重的青紫,他跌跌撞撞踮腳,猛地夠到燈,狠命扔進了經函!
……
宣桃被走水聲驚得衣衫都來不及整就沖了過來,着急地喊:“絮兒呢?”
整個寝殿全都已燒起來了,到處熊熊燃着火勢,而那所有經函間無疑火苗最盛,竟就已要将千卷經卷燒盡了,卻就看小宣虞還在嫌不夠似的往各處扔火折子,尤向着那名貴的琴、譜、床塌、甚至地藏菩薩像上,而幾個婢子哆哆嗦嗦的,想攔卻又好像在害怕顧忌着什麼。
“趕緊救火啊?!你們還愣着做甚?!”宣桃又氣又驚:“絮兒?!你這是在幹什麼?!”
反而是小宣虞跌爬行動間還維持着冷靜的語氣,隻是嗓音不知是否被熏得有點沙啞:“我要把宣柳的所有髒東西都燒幹淨了,她好惡心。”
宣桃一時都不敢置信她聽到了什麼,等到反應過來,隻覺莫大的怒意直沖天靈,迢遞出袖瞬間鎖住踉跄着亂跑的小宣虞,小宣虞猶不老實地胡亂拳打腳踢想要掙脫,而宣桃盛怒下就上前用力甩了他個耳光!
她不可能真用靈力,卻無疑使了極大的手勁,把小宣虞抽得整個摔仆到地上,但他是吃痛記打的嗎?倒是這一摔,教袖間宣柳那絹遺書掉了出來,而于陰魂正在遊離出體的情況下再看,小宣虞竟在那血字間,尤其是每每提到的“絮兒吾子”周圍多看到了一串串秘密扭動的暗文法咒,而且全是以梵文寫就的,所以威力無疑更加強大,而小宣虞雖不認得内容,卻認出了那邪異的魔性力量,再聯想之前看到的東西,于是認定一定也是害他的,掙紮着要去毀了:“下地獄的壞女人宣柳!你休想——”
但這話、這行徑落到宣桃耳目,她隻覺如遭雷劈!沒有人能接受孩子這樣謾罵自己的生母,就算她真做了什麼!何況宣柳在宣桃眼中就是完美的,寄予她最深的感情和最大的愧疚,更随着宣柳的死烙成永遠不能愈合的傷痛!
可這個孩子,姐姐失去生命生下的孩子,在她陳情了他母親的悲難後,竟給予的是這樣惡毒的反饋,宣桃在那一刻有沒有想到、認同清妙對宣虞那些判詞呢?!但她至少是被滅頂的悲憤淹沒了,沖過去奪了遺書:“我怎麼就養了你這麼個殺千刀的孽障!血濃于水,禽獸還知道反哺,你連畜生都不如!養你不如白養條狗!早知如此,你當初還不如死了算了!姐姐為什麼要生你出來?!”
人在氣極攻心下口不擇言是難免的,惡言也不一定真就代表了内心最真實的想法,但小宣虞還不明白這個道理。任一個多麼早熟的孩子,他的語言行為也是以周圍人事為标模建立的,他說宣柳“下地獄”“壞女人”,隻是學了宣桃跟她叙述的話,他連地獄真正是什麼都不知道,隻認定宣柳就是要害他,所以壞,與宣桃對他好所以好的邏輯一樣簡單樸素,于是他理所當然也認為宣桃說的話和他所說一樣是事實,他不動彈了,擡起臉愣愣地看着宣桃。
場面一度太混亂,小宣虞更一直披頭散發,宣桃這時才注意到他臉上肌膚已被可怖的青紫血毒給占滿了,唯嘴唇卻失色到雪白的,眼睛布滿了血絲,宣桃顧不上别的了,趕緊一把把他抱起急道:“絮兒,你怎麼了?!”
宣桃脾氣太厲害了,她生氣時沒人敢往前湊,見她火降了,雲兒才敢說一兩句:“宣姬,小主人一直在發病,您别怪他了,而且……”
她隻是想替小宣虞說兩句好話緩和宣桃怒火,可小宣虞卻因為自己的心事誤以為她是要說出自己偷偷看了宣柳的遺物,應激大吼:“不許說!”
“好好好,不說,”宣桃已經後悔了,絮兒不過是個小孩子,小孩子不懂事不是正常的嗎?她不管什麼争執了,隻急着:“快去找醫師!”
但小宣虞卻沒有放下,定定地盯着宣桃——他以為宣桃是很愛他的,直到前一刻才意識到,這份愛的來源隻是宣柳,如果他不是宣柳的孩子,那宣桃不僅不會養育他,還認為他“不如死了算了”。
宣虞性格的缺陷這時已完全暴露無疑:過強的自尊心和報複心,當受到傷害,所感到最激烈的不是痛,而是莫大的屈辱!他不願示任何人以自己的軟弱、恥辱,還一定要立刻以牙還牙地報複回去,即便宣柳是他的生母,即便宣柳已經堪稱凄慘地死去,他也要親手做回擊!
這麼的尖銳,是普通人萬難接受的,更極端的是,宣虞自己極端的情感也想要别人同樣的回饋——人與人的不能彼此理解是不能靠愛消彌的,宣桃不能理解宣虞的感受,小宣虞也不能接受宣桃的兩難和想要兩全,他很想問:“我和宣柳,你隻能選一個去愛,隻能一個,現在就告訴我,你選誰?”
但他沒有問,因為宣桃又很可憐地哭了,而且他不是已經知道答案了嗎?
奇怪的是,小宣虞并沒有對此感受到什麼悲傷,反倒有一種突然的放松,有什麼在他的胸口間霍然地四散逝去了,他當然不懂這或許是一種決然抽身而去的失望,隻知道自己眼前的視野無限渙散了,所有的一切都模糊得像很遙遠了,但這時,他卻突然唯獨通過窗看見了一隻随風飄蕩在檐下的娃娃,不知何時出現在那裡。
小宣虞發誓,他在此前從沒有見過祂,但祂卻給他一種一直都在那裡的莫名感覺,祂的身體像是透明的,遠看是如雪絮一樣虛浮的質地,本身像輕得不存在,但祂身上卻被醜陋地縫滿了細密的黑線,于是在祂遍身盡紮出了密密麻麻的針孔和淋漓的血,這些傷和血漬看起來就那麼疼和殘忍,可祂依舊面無表情,唇線微微繃着,隻眼睛裡透出深執的懷恨之意,小宣虞還注意到将祂系在了這方窗檐的那縷極清淺的絲線色澤還在變淡,已然是将要自行裂斷,于是天地間隻剩下的祂好像就要乘風飄走了。
小宣虞眼前除了這個詭娃娃漸漸盡歸于虛無了,耳邊也隻剩下茫然,但茫然深處好像響起一種聲音,頌着他聽不懂的梵語聲咒,他感到好像冥冥中有一股吹着那娃娃的風似的力量也在吸引向他似的:“魂兮——來——”
而被他摒棄的外間,宣桃的視角就隻看到了小宣虞定定盯着虛空中一點半晌,忽然瞑眸,而赫然失去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