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他所有在現實中得不到的理解和缺憾造成的渴望,都投射寄托到了這個幻想的載體上——至少我那時候因着觀察到的種種迹象,是這麼認為的,”沈乾着重同郗兌講起了宣虞小時候對這個“娃娃”的深執:
盡管宣桃請人使盡異術在玉璇玑院、乃至整座遊仙樓連續搜查,都未找到那巫蠱詭娃娃的存在,甚至還請了專業的修士來解小宣虞是否中了某種會導緻幻覺迷想的秘術,可小宣虞還是無比肯定地堅持認為“就是有那麼一個娃娃存在”,“絕對不是我的錯覺——就是有‘他’。”
——和宣桃沒有向宣虞點破一樣,清妙也未同二弟子曲坤點明小宣虞的任何特殊,于是年齡差不多的兩個小男孩,在還都不了解成人社交的種種複雜規則前,結識後便很自然地彼此有了交流,日久甚至成為了玩伴,曲坤奉清妙的命更仔細地問起小宣虞那日為何要為他們求情,小宣虞說:“我就看你師父那個樣子懇求…”他天然抗拒使用任何和感情相幹的字眼與自己聯系起來,即使是不忍一類,轉而便又說起:“還有你——我有一個找不見的娃娃,你有點讓我想起了他,雖然你其實一點也不像他吧——他也受了罪,我不喜歡看到咱們這個年紀的小孩子被不好得對待。”
“你那個娃娃什麼樣?”曲坤好奇。
“…那時候的宣無虞和現在這個八面玲珑的宣宗主可以說完全就像兩個人,”沈乾說起這點也難免唏噓:“他幼年時你便是個最普通的人,也一眼就能看出這個孩子絕對殊異——可他卻不知道這些異人的詭處、想法是不能曆曆表現出來的,或許更确切說,是他知道也不在乎,不覺得不可以,不屑于同塵罷——用公子的話說:非此世生人,所以落落不入…”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竅正在被異樣得旁窺、研究、想要“對付”,就和曲坤很坦誠地表露了自己的真實想法,小宣虞對那“娃娃”有非常細緻的描繪,說他有大大的眼睛、會定定盯着自己看:“而且隻有我看得到他,我姨母、你們所有人都不知曉他的存在——這就說明他是我一個人的娃娃,獨獨屬于我,”還特意強調了:“我是他在這個世界唯一的主人——因為我聽說靈寵認主的規矩,就要打小便抱養到主人身邊,讓他從此記住的就都是主人,這樣養大他心裡就唯有主人,再見到任何人,包括生父母什麼都是不睬的,”小宣虞在講這套理論的時候,神情語氣是很認真和信以為然的,他其實很想有過自己的靈寵,隻是因為氣場,血脈較低級的妖獸都避他唯恐不及,宣柳曾豢養的那小金剛更分外仇視他,甚至時不時會趁他不備拿尖厲的石塊偷襲砸他,是以小宣虞想要養寵物的願望一直很不可及,但他信誓旦旦笃定自己已有了一個願意隻認他的娃娃——因那夢幻般的一眼他們就已認定了彼此:“…隻是我找不見他了——他很孤單。”
——因深覺娃娃被排除在全世界以外,被所有人看不見遺棄,而自己也怎麼都找不見他,那麼如果自己還不時刻都心念着他,就将沒有一個人記得他的存在了,“所以宣無虞小時候一直都在幻想着那個虛無的‘娃娃’和他在一起的生活:他說那個娃娃身上帶血,擔心是在他這個主人不知道的情況下被人給虐待了,一直念念說想要保護他不再被别人欺負——他覺得作為主人就理應該保護自己的寵物。他因為還覺得那個娃娃和他處境很像,能理解他,是唯一可以理解他的,便總在現實找不到‘認同’的時候,就和那個虛無的娃娃相處交流,排遣情緒,更試圖借那個娃娃找彌補:例如他幼時一直都無學可上,便倒過來,整日課堂一樣,把自己看書學會的東西念念教給那個娃娃,說不盡的太多了…比如你知道他是很不喜歡他大名的吧?據小宣氏說,按遊仙樓的規矩上命契的時候,‘宣虞’這個名字是像與生俱來那樣自動浮現的,但他對此顯然不喜——所以就故意不給他的娃娃取代号,說要教娃娃自己定,自言自語的時候就‘你’這樣叫……”
小宣虞不是一個多話的人,其實他本人看着就像個漂亮得非人的娃娃,總是靜靜的,皮膚還病态的肌理,隻有眼珠神采靈動,在沈乾觀氣所相中,更看到濃重的業煞陰影始終交纏在他身上,近乎厲鬼的氣運氣場,不僅難以吸引正向的親和,還會給周遭近者也都沾染上這厄運!于是他總顯得孤零零的,而有時明明看着是坐在那裡專注看書或抱膝歪頭在望天走神,冷不丁卻會突然扭頭或對向虛空某處,一本正經來幾句對話:“你覺得呢?”“我也是”“這個……”之類的,沈乾就算現在回憶起,仍覺得邪乎,至于雲兒之流,見到了當然也是以小孩子過家家視之。
不過這任哪個外人都能看出他内心的“無聊”和孤獨了,他活動範圍限于遊仙樓,被送進這裡年紀最小的,也要足足比他大七八歲——陳清妙就正是針對小宣虞這則心理弱點,利用曲坤成功接近了他,并教他殊無防備。
當然,曲坤這個“實際”玩伴并不是取代了娃娃或教小宣虞移情,“你二師兄那憨直的小子雖比宣無虞還大點,卻似他小弟、跟班一樣,”沈乾說:“得承認,有的人天生具備出衆的領袖氣禀,不是光說聰明、懂得多、甚至總有主見這些啊,更重要的是宣無虞這個人就不允許别人忤逆他意志、到他頭上!修仙界普遍評價他的愛标新立意、特立獨行、專橫嚣張——他小時候還要更不懂得收斂!”
宣桃為宣虞費心找過無數蒙師,都是她在玉京所結交到最厲害那部分世家幕僚,能常年做被世家招攬供養的座上賓,無一不是有真本領、真學識的,但也無一呆不過多久就會憤憤辭任,離前和宣桃譏諷刺言:“令公子好生了得,某實在教不起,另請高明吧!”
不過小宣虞對他們的評價還要更不客氣:“姨母你不要再和他們往來了,”他知道宣桃一直百般讨好這些所謂能人,想發展成為璇玑的外圍人脈,進一步擴大實力,甚至以其反制諸世家,“這些人都隻會誇誇其談,實際什麼都不懂,也沒有志氣,靠他們根本做不成甚事。”
小宣虞同曲坤、陳清妙合得來,很大原因就是這倆人一個盲覺他厲害說得都對、一個也什麼都順着他性子說話,反而宣桃,老嚴厲斥責小宣虞不能一味這般妄自尊大——你一個人再厲害也辦不成許多事,更得看到别人比你強的地方去虛心接納學習,可小宣虞鎮鎮有詞地犟道:“他們哪裡比我強?我的問題都回答不上來。”氣得宣桃和他說不通道理,隻得體罰他想強迫他長教訓。
然小宣虞雖不聲不響地受了罰,心裡卻仍固執己見,半點不知悔改,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照行其事,下回繼續氣走重禮聘來的蒙師,整日因此與宣桃鬧得雞飛狗跳——這已成為他倆日常的相處模式了,他倆的矛盾絕不止于對宣柳虞粲之的态度上,宣桃性格強勢,非想扳正小宣虞的一系列歪習,小到不愛好好吃飯睡覺、看書寫字姿勢懶散這類生活習慣上的壞毛病,大到為人處世的種種作派,可小宣虞的性情天生不喜任何強迫于他的意願,就算是宣桃也不太行,他明裡倒不激烈反抗了——否則常會把宣桃生生氣哭,姨母一哭小宣虞就“老實”了——但也僅止于表面樣子,實際仍不改越掰越要擰着來的本性,陳清妙悉知到小宣虞這些叛逆的劣迹,每每教曲坤去問:“你怎麼又在挨罰了?這回又是為着什麼事?”小宣虞也每每會明白告訴他們,因為除了他的娃娃,隻有他們願意聽、能“聽懂”小宣虞的“訴求”,不也批判他錯,舒服有效地溝通——果然這次聽完小宣虞的大言不慚後,陳清妙隻呵呵笑道:“啊~所以你問了什麼問題教他們都答不上來?”
“我就問了我自己看書怎麼也想不明白的啊,”小宣虞也不是真故意找茬挑刺什麼的,恰恰他很好學,但那些人對他最迫切困惑的解答都不能令他信服,還有什麼向其學的必要?
“我聽姨母講過嵇平明的失利折沉,我問若換成是他們,該哪一步和嵇平明走得不同,才能免于淪落至斯?”小宣虞已很明事理了,他關注這個命題當然不是有絲毫在乎嵇平明本人——而是因為璇玑雖成員比俠客行更要底層弱小,存在形式更隐秘,但最終志向卻無疑與嵇平明的抱負一緻:想要真正打破世家大族對修仙界的壟斷,甚至選擇的方式都類似:将被壓迫的散碎力量集結!
但這無疑是送命題!——尤對這些就選擇了為世家仆役甚至養出奴性的散修而言,很多人聽到這問題就已汗流浃背了,他們給出的答案當然讓小宣虞失望至極:有人虛僞地指責嵇平明不該以武犯禁濫殺,破壞秩序當然為仙盟所不容,有人則認為他該多韬光養晦,甚至有人指出他當初就該答應江朝歌的邀請來傍上江氏這棵大樹,識時務者方為俊傑!——可這不就是宣桃、璇玑正行之的策略?所以小宣虞說他們廢物,一點實際建設性地幫不到宣桃也是客觀求證過的。
“嵇平明确實可說敗于時勢,”陳清妙先打了個哈哈,然後問出自己關切的:“那如果是你呢?換成你,你打算怎麼做?”
“我不想告訴你。”感受到了他飽含“期待”的态度,小宣虞道——可這樣說無疑透露了他對此是有确切想法的,還驕衿地不吝把這點大方展現給對方。
他是想要獲得别人對他自身價值的看重的——和他在宣桃那裡隻能得到的對自己孩子的重視不同,璇玑的其他人也無疑都還是把他當孩子,他隻在陳清妙一行這裡微妙地察覺到了殊重,卻不知陳清妙的看重是視他為危險異端!陳清妙摩娑着棋子,沉默了晌:“除此外你還用什麼難倒了他們?”
“我問‘書上’的道是殘缺不全的嗎?既然大道三千成就這世界,我為什麼反過來拼湊不整呢?——那麼這方天地是否是有漏洞的?”對小宣虞此問,所有修士皆嗤之以鼻:那是因為當今的道脈道統皆掌握在各世家、頂尖宗門,從不外洩,其如群星閃耀,而你所在微塵,當然隻能在書上讀到一二微末記載,遙遙望那星光,而無得以窺見詳情内涵!
小宣虞卻沒有被鄙夷了的自卑:“意思不就是你們也不知道咯?”——赤裸裸的羞辱!基本的尊師重道都沒有,孺子何以教?!
可陳清妙聽此問,卻沒有一樣斥以輕蔑,而意外到手不自覺一抖,險些沒拿住白玉雲子,教其掉到面前棋盤上破壞了棋局。
——這局棋,陳清妙走到哪随身攜帶到哪,經年累月都在觀摩,好像除此外都無所事事,按道理怎麼也該爛熟于心了,卻未見落過一子。問起,他解釋:“我還在等着看敵手的下招。敵不動,我自不動。”
小宣虞沒把他這份失态當回事,他雖和陳清妙傾訴,實際卻未把他特别放在眼裡,因為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人——他待人完全就按愛憎喜惡自行其事,随即便領着曲坤去挖院裡一株靈草了。
陳清妙無奈太息:“尤記得我當年為晉破紅塵境,久困不得,還特意跑到了維摩诘,在映月禅師點撥下潛修數十年佛道,才堪堪借佛家智慧破了凡障,看見這方世界更多‘真相’。”
沈乾道:“他或許就是瞎說蒙對上了……”
陳清妙搖頭:“你曉得他到底緣何每每夜不能寐、食難下咽嗎?——你該去問問他所見所聞的此間究竟是何模樣……”
遊仙樓是何模樣?入目金翠耀目,隻聞羅绮飄香,入口庖廚珍馐,往來俊美風流的賓客,迎送舞袖歌善、各色伎巧的妍麗佳人,說是天下最富貴風流、活色生香的神仙窟也不為過,莫說他人,便是不曉事如曲坤每次過來都不免被迷了心眼,常羨慕小宣虞可以長住在這仙宮裡。小宣虞對此隻是用看傻子的眼神冷漠道:“因為你聞到的香氣、入口馔酒,全部含特殊的藥性。”
他把那株靈草完整挖出來。曲坤注意到:“這上面怎麼沾了血迹?”
“這是闵哥的血,”小宣虞說,“我去帶給春娘。”
——春娘是養在遊仙樓衆懷璧女中極普通的一個,比起制作出來立即供采補的爐鼎,懷璧女是長遠計的大單,投入自然更多,她們直到被售出或租賃前,日子都能過得仿佛被滋養的閨秀:除了永遠不能出自己那方固定住所外,就隻需時時輔以服用特定的靈丹妙藥調養身體,長期使用特定靈性充足的法寶之類,還鼓勵她們發展陶冶身心的閑情雅道…春娘就特别擅長莳花烹廚,小宣虞偶爾會帶嘴饞的曲坤去她那裡用點心。
這時候的春娘也還不是未來那個見慣風浪的“瑤姬”,每次見到小宣虞都問:“最近見到闵哥或有消息嗎?”她與她情郎是在牙樓中認識的,後來兩人一入遊仙樓,一入世家為奴,難常相見,但若得了音訊或傳來的東西,就會開心欣慰得不行:“我知道闵哥在外頭行走,為璇玑遞送消息,領得都是風險極大的差事。我總害怕不安。”
春娘的擔心當然不是過慮——“昨夜裡,又從外頭擡過來好多對死屍,喂那口‘井’,”小宣虞告訴曲坤:“我看到了,其中就有春娘的闵哥。”
近乎每隔一段時日的夜中,便會有大批死屍被殉入素女陵作為新鮮“肥料”——遊仙樓怎麼“處理”報廢的爐鼎?“你之前說跳胡旋舞好看的慈娘,這次也進去了。”小宣虞告訴曲坤:“我聽到她的哭聲了。”
死人當然無法啼哭出聲,小宣虞聽到的是她怨魂的哀泣——江氏特殊處理過這些屍,使死魂被牽制其上,一起埋殉入陵,而因每一次都還要湊得陰陽成雙,那麼找來的男屍除了遊仙樓的小倌,便以玉京低賤的奴仆最多,世家大族視其為草芥,每每大批量從牙樓購入又随意揮霍消耗,比如江氏丹房就愛以活人做材料煉丹。
小宣虞會告訴曲坤這些,是因為宣桃調查到,如不被清妙看中救下,曲坤本就是要被拐他來的拐子賣入江氏牙樓,或許很快便也會淪落成闵哥這般的下場。
曲坤被吓壞了:“那井裡是座墳冢?!”
“那口井雖一直在湧出來血,但我覺得他們進去後沒有死,”小宣虞說:“隻是會變得不一樣…不再哭,隻有笑叫…我聽到他們無時無刻不在發出快活的呻吟,也不隻井附近,在每處地方,我都能聽到他們在做那種事的聲音,還能到處看見他們的影子從地下隐隐滲出來……”
法陣即力量構築的奇異場,力量自哪裡來,如何運作,如何維持,便是法陣的無窮奧秘了:這一陰一陽的配對入陵,獻祭的更是這男男女女的死魂!其很快便會為素女功法的強大靈性所奴役,淪為失去自我意識的墓靈,在素女功法的控制影響下交合,為玄牝大陣源源不絕提供驅動養料!而為何遊仙樓調教爐鼎、懷璧女,往往隻需教授最基礎的一套素女入門行功,輔以特殊丹藥器材?因根本上她們便是在被圈養在這素女陣間,時時都在受其力量滋補!而這種強效磁場,當然也會影響來到此間修士沉迷淫樂!他們在陣中□□,亦會反哺供養素女功!
天殘地缺,夜空群星搖搖欲墜,而此間就如個巨大的被血染浸的祭壇,活的人、死的人盡是□□的牲畜。陳清妙唏噓:“為何天道會教這個罪孽的業煞誕生于此?道最不變的規則是循環、平衡,你說他身上的怨力一直在加重……”
陳清妙關注落點雖在小宣虞,可内心所憂是天下局衍,所以遲遲不能落子。宣桃發愁的卻迫在眉睫了:小宣虞已耽擱到六七歲,還未找到引他入道的傳承之師——修真界的師徒相承是極嚴格的,如果不正經拜師承認,就無以從師長處得到完整具體的功法和指導,真正意義地入道踏上修煉之途。
宣桃隻好求上了江朝歌,門戶之别如此嚴苛,世家當然有專門培養子弟的族學,尤其江氏的族學,不僅教習都是一流人物,所能接觸到的功法範圍,也是尋常人根本無法企及的高度。
宣桃願傾所有相求,江朝歌倒是松了口,卻也提了可怕的要求:“你既這麼喜歡孩子,我們不如生一個自己的女兒?”
——在宣虞問題上兩人的不睦,讓江朝歌早發現了宣桃的不由駕馭,便起了取其代以江氏親生血脈的心思:他想培養一個既得到宣桃修為能力,又更忠心聽話的接班人。
“江朝歌絕容不下宣無虞這仇人的血脈在自己眼皮底下成長起來,其實小宣氏也曉得,”沈乾說:“但她沒有辦法,大概也未料到,這轉折會來得這樣早,這樣措手不及……”
江氏族學除了江氏本家的孩子,還接納姻親,宣桃送宣虞去上學的那天,早早還準備了名錄,悉心給他梳理了這些世家子的關系背景,教他什麼人可以如何結交,什麼人不要交惡。
但即便能預備的都做了,這也是小宣虞第一次離開宣桃的羽翼範圍,她不放心了一整日,晚間便乘了轎子出門等在江宅門口來接人。
在出來的虞氏諸子經過她車前狠狠啐罵“臭婊子!小賤種!”惡笑而去的時候宣桃便不安了,而直到所有族學生不知散去了多久,她才終于等到了小宣虞一瘸一拐地、蹒跚地挪出來。他背去的小書包已經不見了,連身上的衣裳都被扯壞,更洇了大片的血。
而沒走幾步,就見他明顯脫了位的膝蓋用不上力,啪地摔倒在了地上,撐住身體的胳膊不停在發抖,大滴大滴的血從低着的額頭、鼻端落到青石地面。
除去一看即知是被毆打出的傷,小宣虞回去後更高燒不退,問他話也什麼都不答,隻睜着眼睛任何反應也沒有——關于那天他到底經曆了什麼,無論宣桃怎麼問,小宣虞都一句也不願提,他終于第一次再開口是仰起臉,因為絕食數日瘦削到陷進去的雙頰通紅,冷卻又如在沸炙的眼望着宣桃,沙啞的嗓音:“姨母,我想學劍。”
從前,因為虞粲之是劍修,小宣虞原本是說什麼都不肯學劍的,什麼都決計要和對方相反,宣桃總是勸他:“可世間劍修萬萬——怎麼能讨厭誰就因噎廢食?那姨母原本的願望也是做個劍修啊!”她雖未做成劍修,仍對這一道有非常的執念,聞言眼淚湧出又驚又喜,連聲說:“好!好!”
“你還記得姨母跟你講過當世最卓絕的兩位劍修人物,真正的大英雄大丈夫,”宣桃知道宣虞受了莫大的屈辱,需要激勵:“都是起于微末,經曆過無數難以接受的恥辱和艱難困苦,成就劍道。”
“嵇平明資質非凡,乃具天生劍骨,可你知道這個時代,就算是身在普通些的世家宗門一樣享受不到資源,沒有出頭的機會,更何況平民,嵇平明想要入道,就為得到一本最普通的黃階功法,便不得不賣身入世家為奴,而這些貴胄從來哪把賤奴當人待過?嵇平明那樣的人又怎忍得了卑恭屈膝、做得出奴顔媚骨?一怒之下,他便殺了那每每惡意羞辱他的主家公子叛逃!從此在通緝下江湖遊俠,漸漸悟出與其被無盡追殺,不如反而殺之的殺戮劍道!随即便返回當年主家,徹底殺盡人全家滿門!一案轟動成名後,他便開始在□□做起了收錢殺人的買賣,更集結起勢力,一度壯大到上了俠客行刺殺名單的人,便是頂尖世家宗門的人才,不到一年半載也必死于他喋血的劍下,引得人人畏滲,嵇平明最活躍那二百多年,正是仙盟征戰妖魔的亂世,而亂世一平,他便上了仙盟天字一号通緝令,仇滿天下的結果是遭到圍剿,可場場來合圍嵇平明這些世家宗門的英才卻皆被他十步一殺,又飄然而去,身後隻挑釁留下慘烈的屍山血海!所以終是引來了仙盟統領映月禅師親自出手,折掉他雙手十指中的三根——相當于毀去了他一副完好劍骨!他那後被迫退隐,世人雖不清楚具體情況,但基本也都猜測,嵇平明固然未死,劍道卻必然破碎了,然非也,蒙此大難也未廢掉他,據你爹說……”
宣桃看見小宣虞厭惡抵觸地皺緊眉,趕緊不敢再提虞粲之任何相關,轉而又說起:“還有蓬萊那位劍仙,”受江朝歌影響,宣桃也不敢絲毫冒犯直呼江潮生名諱——江潮生就像一座壓在江氏頭頂讓人人喘不上氣的大山,究竟為什麼江氏會如此懼怕他?江朝歌曾在大醉後吐露了秘辛:“劍仙生平比嵇平明更為艱難坎坷,他是比五靈根更差的廢靈根,雖也姓江,卻為遠房旁系,江氏對其蔭蔽止于允他來本家做個仆役管事,而因身體缺陷根本無法修煉,此生注定無緣大道,無異聾啞之人,為人又機敏能幹,故而便被選為了江丹秋的貼身仆從,江丹秋的獨門丹方、煉器之道,很多修煉秘密,不僅從未特意瞞過他,甚至很多都由他經手——而他在被發現幾十年來竟一直有意在偷師記錄江氏絕學絕密時,可想江丹秋與整個江氏有多麼震怒!偷師,這在任何宗門世家都是冒大不韪的罪行,但也多虧了他們認為,他的野心與能力完全不匹配,所以沒有直接處死,而是施以黥面之刑,以罪奴的身份發配去了丹丘做開采靈礦的勞役,本該就此困老在丹丘,結果江潮生居然吞食了大量純度極高的靈礦石,相沖的靈性爆炸到穿腸破肚,卻是假死逃了出來!從此改換容貌——他半張顔面上那黥刑是世家用特殊辦法所烙,想洗刷隻有一種方式,就是把整張臉的血肉全部煥去!後來更隐姓埋名,亡命遠赴到蓬萊開啟一段傳奇。”
嵇平明,尤其江潮生的生平,宣桃已是不知第幾次講給小宣虞了,小宣虞每次都有排斥的情緒——因為他能清楚感到宣桃在講述時的激動情緒,甚至到了共情處指尖都情不自禁在微微戰栗——這與她對迎來送往的賓客、對江朝歌的态度都決然不同,宣桃訴說的甚至不單單是女子對偶像異性的欽慕崇拜,更是在描繪着她靈魂深處渴望憧憬的理想人格。
小宣虞感覺到了她的寄望,忍不住說:“姨母,我會成為比他們更厲害的劍修。”
“好好好,”宣桃很開心地笑了,使勁擰了下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