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找到了王耀的檔案,DG人就是這樣細心嚴謹,檔案員把一個文件袋塞到了他們手裡,然後就走了。
文件袋裡有他的圖書證,學生證,考試成績單,還有他的一篇論文,上面署名的教授是:埃爾溫·阿德勒。
瞿怡舟歎了一口氣:“看到這一切,我覺得我這麼多年的堅持沒有白費,他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要知道,很多時候我都以為他是個幻影。”
伊萬還坐在那裡發呆,瞿怡舟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結束了,結束了,書記,這一切都結束了,我們回去吧,讓他結束吧。”
如果當你為一件事堅持了很多年,突然在一個時刻,有一個人告訴你:一切都結束了。
你能結束麼?
伊萬回到了SL,他逃跑一樣逃離了莫斯科。他帶着他的所有行李回到了綠城的别墅,然後像個怪物一樣把自己鎖了起來。
“這是他唯一知道的地址,我要在這裡等他。”他對自己說。
綠城别墅四周的鄰居不知換過了多少茬,他們眼中的這個老頭簡直就是一個怪人,而且脾氣暴躁,沒人想和他接觸。
他沒有信,也沒有親戚來看他,他就這樣孤獨地呆在那裡,偶爾和政府派來的義工發生争執,他總是大聲地叫罵着,揮舞着拳頭像是一個魔鬼。
“這個老不死的身體很壯!”這個片區的郵遞員對其他人說,因為他是除了那些倒黴的義工外唯一還需要和他打交道的人,“雖然沒有人寫信給他,但是他總是喜歡往外寫信。”
某一天,當伊萬把信封遞給他的時候,郵遞員指着地址對他說:“布拉金斯基先生,列甯格勒已經改名叫聖彼得堡了。”
聖彼得堡?
“而且義工不會再來了,”郵遞員調皮地騎上車開始準備逃跑,“SL解體了,老頭兒,你還不知道吧,SL早就解體了!”
ZG還在,SL解體了,伊萬癱坐在門口的石頭上,他發了一會兒呆,又重新站起來,他準備到菜園子裡拔一些蘿蔔,這些年他除了青蘿蔔,其他的菜都不種。
遠在鄉間的他不會知道他的祖國早在1991年就已經解體,吃着蘿蔔的他也不知道經濟早已崩潰,通脹讓這個富有的國家一度赤貧,1993年更是在莫斯科爆發了“十月廣場集結”。此刻他已經七十九歲了,作為一位SL老兵,他正處在“去SL化”的浪尖,應該被人民打倒在地,但他兇悍的名聲已經遠播鄉鄰,大家仍舊繞着他走,隻能期盼那個郵遞員能幫大家出出氣。
可惜郵遞員很快失業了,ELS不需要那麼多郵遞員,就像不需要那麼多“SL老兵”。
伊萬固守着他的城堡,他每天都蜷縮在自己的卧室裡,他依舊禁止任何訪客到來,他也不再對他的照片說話,他知道自己沒有瘋,他很清醒,他命令自己不再去思考他的問題,就這樣單純地活着。
但他會忍不住做那個簡單的加法,每當他又老一歲,他就會在自己的年齡前面加上二,再不自主地想想一個亞洲人該不該活那麼久。
生命的流轉太過緩慢,他連一隻貓都不想養,他隻是翻着日曆,守在這裡。
終于,他變得太老了,親戚們開始考慮他的生活問題。
他的侄兒給他打來了電話。“舅舅,”他歎了口氣,因為無奈,也因為他老了,“生日快樂,2009年了,您九十四歲了。”
“我也不想活那麼久!”伊萬暴躁地吼。
“冬天了,舅舅,親愛的,所以政府派了一位志願者來照顧您,醫學院的學生,對他和善一點,好麼?”
伊萬不明白ELS政府為何又開始關心SL老兵了,他一想到有人要來,便失去了耐心,對方還沒來得及說“我愛你”,他便重重地挂斷了電話。
他想要快點返回卧室,把自己鎖起來。
冬季不會打雷,但是今夜卻打雷了,在他準備上樓的時候,一個響雷在頭頂炸響,大風突然就吹了起來,一下刮開了窗戶。多年未被打掃的書房頓時灰塵紛飛,伊萬暴躁地扔下手杖,想要過去關閉窗戶。
電燈在風中搖晃着,發出吱呀吱呀的叫聲,風變得更大了,寫字台上多年未動的書本被吹了一地。
“天呐!該死!該死的老天!”伊萬來不及去關窗,他驚慌地按住這些紙片,想要把他們留在原來的位置。
他布滿皺紋的大手揮舞着,突然,一張紙的一角映入了他的眼簾。
“王耀。”
這一頁紙上寫滿了王耀,寫滿了他的名字,啊!伊萬抱住了自己的頭!那個人!那個人的笑臉又沖入了他的腦海!那天,他握着自己的手,描寫下了這個字,他現在還能認出是哪個字!他的手就握着自己的手!
那個時候,他不明白這一切有多珍貴,他就這樣随手地,将這頁紙夾在了書本中。
“王耀!王耀!”他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
狂風還在大作,雷聲夾着暴雪從窗口湧進房間。
伊萬突然像是發了瘋,他撿起自己的手杖,劈向了寫字台的抽屜,那把鎖,那把塵封了七十年的鎖,那把他不敢看,不敢去觸碰的鎖,他終于有勇氣将他砸開了。
靜止了七十年的時光好像突然流動了起來,他從抽屜裡拿出那本日記,攥在手裡。
風停了,雪停了,電燈停止了搖晃。
他跪坐在地上,翻開了日記本,第一頁前面還夾着他随手撕碎的紙屑,他撫摸着自己的字迹,心情逐漸變得平靜。
他看到自己在一句話上打了杠,他杠得很厲害,就像是怕被别人看到一樣。
“啊……我寫的是,他的,黑眼睛,異常美麗。”
他一頁頁地翻過,就像是在甄别自己的記憶,在最後一頁,隻有日期,看着空白的地方他想起來了,他想寫下:我們是最好的朋友。然而他未能動筆。
他從地上爬起來,找到了一支還能寫字的鋼筆。
“我愛你。”
他寫道,然後他突然感到了一陣輕松的情緒。
“八月七日,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