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月前。
連三日的暴雨,将京畿最後的暑熱消解完畢,日子剛轉進八月,山間的秋意便順着溝渠,汩汩溢到了田間地頭裡。
田莊門外的老榆樹下,金黃的榆錢子厚厚地蓋了一地,順着這陣疾風暴雨,老樹将枝條抖了個幹淨,滿身輕快地在秋風裡搖曳沐浴,神清氣爽。
杜泠靜站在門前,她的境況,可比不得這顆父親中狀元那年手植的老榆樹——
她被這場大雨留在京畿五日,眼下雨雖然不下了,但算算日子,趕在中秋之前返回山東老家,卻來不及。
阮管事跟她提議,“姑娘收書一路北上,既然風雨要留姑娘,何不就在此過中秋。恰二老爺一家都在京城老宅,姑娘過去倒是阖家團圓。”
杜泠靜認真思量了一下。
母親在她五歲那年過世後,父親沒再續弦,她一直跟着父親到處做官,後來到了京城,住進祖父留下的老宅裡,父親官途步步走高。先帝愛重父親,晚年重病時,時時招他至身側,後來更是将他提為文淵閣大學士。
三十六歲的閣臣,即便是狀元也是首例。
隻是先帝過世、今上繼位之後,祖父也過世了。她随着父親離京回鄉守孝,回了山東青州老家。
原本父親守孝三年便可回京官複原職,誰料就在回京的路上,突遇山洪... ...
父親意外過世時,她十七歲。
父親生前,給她與蔣家三郎定了親。她與三郎一起長大,當然無意嫁給旁人。可三郎身子不好,終是與她尚未成婚便病逝了。
那年,她才剛二十。
嬸娘顧氏從前便在意過她無父無母,後連未婚夫婿都沒了,說她實在算不上吉祥之人。
杜泠靜并不在意。不過此番若是平日裡也就算了,偏偏是中秋佳節,她突然上門叨擾,在旁人眼裡,未必是團圓喜事。
杜泠靜說罷了,隻讓阮管事去準備中秋節禮,屆時給叔父嬸娘送過去,自也給二妹和小弟都備一份。
“... ...隻是多年沒見弟弟妹妹,不曉得他們喜好些什麼。還有嬸娘,近來不知如何了。”
杜泠靜的嬸娘顧夫人,去歲出門時出了意外。她堪堪撿回一條命,卻受了重傷,多半時候神志模糊,連人都識不清,隻能卧床休養,再無昔日風姿。
管事阮恭這就遣人,先往顧夫人京郊的陪嫁小莊子上打聽。小厮一個時辰便跑了個來回,回來的時候臉色有點古怪。
“是有什麼事?”杜泠靜讓阮恭把人叫進了廳裡來。
小厮名喚菖蒲,支吾了兩聲不知從什麼地方說。
阮恭上前踢了他一腳,“就把你聽的見的,從頭到尾說。”
菖蒲捂了屁股,這才道。
“小的過去,二夫人陪房見是小的來了,都吓了一跳,我就把咱們被雨困在這兒的事說了,又照着姑娘吩咐問了話。”
“他們說京城澄清坊府邸那邊,二老爺居家候缺,一時沒有合宜的,多等了幾個月。二夫人還是舊樣子,隻是月餘前生了場小病,更虛弱了,每日貴重藥材養着。二姑娘接手了家中中饋,平日還要往顧家進學,甚是忙碌。小爺年初去了保定的書院讀書,等閑不還家。”
秋霖挑眉,“這不都挺好?你怎麼一副被棗核卡了嗓子的樣子?咽不下也吐不出的。”
秋霖這麼問,菖蒲又露出一副卡嗓子的表情來。阮恭照他屁股又踢了一腳,“還有什麼,快說。”
這一腳踢得重了,菖蒲一踉跄,秃噜着把話都說了。
“小的問了話原是想走的,卻瞧見院子裡擺了不少箱籠,都是雀登枝、并蒂蓮的紋樣,怎麼看怎麼像嫁妝箱子。有一隻敞着的,裡面放了四匹大紅綢,像是立時就要拿出來用。我問了一句,‘二姑娘要成親了嗎?’,誰想這一問,他們竟都支吾起來。”
阮恭和秋霖相互對了個古怪的眼神,二姑娘還未及笄。
杜泠靜微頓,“繼續說。”
菖蒲趕忙道,“接着莊子裡主事的來了,我瞧着面生,再一問才知道是顧家派來的人。”
他道這人喚作顧九,此人先說了幾句漂亮話,接着又說雨大路難走。
“說姑娘不便進京,由他們代為送過去也是一樣的。又問咱們什麼時候回去,他們可以派人護送姑娘... ...顧九說了一堆,我問了一句家裡是不是要辦喜事,他卻說不是,隻道二姑娘快及笄了,備辦些及笄禮的器具罷了。”
菖蒲終于把話一股腦全說了,似卡在喉嚨間的棗核吐了出來。
“姑娘,恭爺,秋霖姐姐,你們說怪不怪?要是二姑娘辦及笄禮,緣何其他人不直說?再者我看着就是像嫁妝箱,二姑娘莫不是及笄禮行完就要嫁人?那這樣的大喜事怎麼還不讓咱們知道?咱們還能折了他們喜氣不成... ...”
話沒說完,阮恭第三腳差點把人踢出廳去,“胡說八道什麼呢?”
菖蒲捂着屁股,一臉委屈憋悶。
“好了。”杜泠靜及時開口,止了阮恭的第四腳。
她跟菖蒲颔首,“沒什麼事,你跑一趟也累了,去歇了吧。”
她嗓音似檐下殘餘的雨珠,滴答墜入盛滿水的門海大缸裡,波開圈圈漣漪。
菖蒲卻越覺不忿,想說什麼都被阮恭瞪了回去,最後隻憋出來一句。
“姑娘别忘心裡去,不值當的!”
說完捂着屁股跑了。
秋霖“哎”了一聲,阮恭差點追出去踹他,杜泠靜則忍不住彎起嘴角笑了笑。
秋霖道,“姑娘還笑呢?”她不滿嘀咕,“被人防賊一樣防着。”
阮恭則琢磨了一下,“姑娘,咱們真就避這嫌?要不要進京仔細打聽一下?”
他不确定,姑娘這幾年獨自在家打理書樓,一向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阮恭瞧過去,卻聽見姑娘穩坐上首,緩聲開了口。
“先曉事再避事,是甯人息事;隻避事不曉事,怕是要生出咄咄怪事了。”
阮恭眼睛一亮。
姑娘所言這正是他顧慮的,不管二房是什麼情形,先打聽清楚再說。
姑娘叫了他,“你親自往京城去一趟吧。”
“是!”
*
阮恭動身去了,杜泠靜坐在檐下看了一陣書,天色沒大亮,反而陰沉起來,不時又飄起了小雨。
秋霖趕緊叫人把剛曬上的書收走。
“姑娘的書總是曬不上,這要是在南方,早就黴了。”
她一邊發愁一邊囑咐人動作仔細些,“這些書比人都金貴,本本都斥重金才買到;還比人年紀大,各個都是上百歲的老祖!可别磕着碰着。”
丫鬟們動作都輕得似捏頭發絲。
杜泠靜在旁輕笑。
杜氏自她高祖起開始讀書,到了祖父出了第一位進士。
祖父是正兒八經愛書的讀書人,做官不久便不耐官場繁瑣辭官還鄉,盡心治學講學,桃李天下,成了本地赫赫有名的大儒。
他修建的書樓喚作勉樓,不同于别的藏書樓為私家之用,勉樓最開始便有祖父供天下人共讀之願。
待父親回鄉守制,更是着力擴充藏書,廣邀書客,為前來讀書之人大開方便之門。
父親身後,叔父在外做官,她接手了勉樓,則着力于搜尋古籍善本,每尋到一部,便如發掘得落滿塵灰的珍寶一件,悉心整理印刻發行。
她最初的意思,不過是怕古書束之高閣,沒成想勉樓卻因此聲名遠揚,這幾年已漸漸能與江南大藏書家的書樓作比,杜泠靜自己也莫名在士林裡得了些名聲。
但勉樓藏書有此名聲,不光是他們祖孫三代之功。她未婚夫婿蔣家三郎,也為勉樓盡心盡力。
蔣家本是當地耕讀大族,前朝時不乏子弟高居廟堂,但本朝開國後才俊寥落,唯獨三郎一枝獨秀,十六歲就中了一省解元。
可惜三郎自幼病弱,舉業耗費心力,解元之後他身子越發不濟,隻能中斷科舉。
三郎将不多的精力投到了她的勉樓上,還用蔣家的錢,重金收得宋本存置勉樓裡,又以杜氏的名義刻印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