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這樣不好,“你我尚未成親,旁人難免非議,再者,勉樓可不是我的嫁妝,我也不準備帶走。”
三郎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咳着,輕聲叫她。
他叫她“泉泉”,是他給她偷偷取的字,某次父親聽到之後直道,“靜水泠泠便是泉,謙筠這字取得妙”,一度弄得他們二人臉紅了半個月。
彼時,蔣竹修蔣謙筠笑着道,“泉泉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我重金購置宋本,與我們的親事并不相幹。”
她一愣,臉上熱了熱,“那你是想做什麼?”
三郎笑看了她一眼,“隻不過是想蹭你家勉樓,成我佞宋之心。”
近年世人多愛宋傳古本,有些追捧宋書近乎于佞,她不曉得三郎何時也佞上了宋。
她聽三郎道,“我曾發下宏願,道是要集百部宋書,做佞宋第一人。隻是我這身子你也知道,萬一,我說萬一我命數不夠,還請泉泉一定替我收宋書百部,集于勉樓,供人讀之。”
一語成谶。
殷佑七年,她剛出父孝,離着她與謙筠的大婚隻剩三月。
他于雪夜中撒手決然而去,獨将她遺棄在冰天雪地的人世之間... ...
那年的雪很重,勉樓在暴雪中搖搖欲墜。秋霖跪在書房門前求她,“姑娘不能再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了,勉樓快塌了!三爺的書也要塌在雪地裡了!”
祖父、父親、謙筠,他們為什麼還給她留下這麼多事?
可祖父起高樓,父親宴賓客,不能在她手裡塌了樓。
而某人發下的宏願,還遠沒完成,他天真地要集宋書百部,又留給她半副身家,或許是要她用一輩子替他做事。
但她隻能打起精神,強撐着去打理勉樓,在這孤零零的世間去為三郎尋覓珍稀的宋本... ...
世上佞宋的藏書家太多,宋本有市無價,杜泠靜這三年也才收了七八部。
誰料前些日濟南傳來宋書流出的消息,她立時出了青州追尋稀世古書的蹤迹,不想一部接着一部地,一直走一直收,一口氣收了八部之多,也一路北上到了京城門外。
眼看又要下雨,杜泠靜倒不擔心書來不及收回,她看着陰沉沉的天。
“西面那條河,先前險些決堤,昨日雨停後可有人去修?”
秋霖趕緊找了莊裡的人打聽,但衆人見雨停了,便一時沒再管河道的事。就這說話的工夫,檐下的雨珠穿成了串兒地砸落下來。
秋霖“呀”了一聲,“姑娘是不是擔心,若再下暴雨決了堤,咱們田莊可能不保?!”
然而眼下雨已經又下了起來,附近莊子攏共沒幾個人手,冒雨護堤太冒險了。
杜泠靜沉吟不語。
秋霖看着檐外的大雨愁得皺巴了臉,“看這雨沒停的意思,要不然,奴婢護着姑娘和書,先離了莊子往高處去?”
可外面道路泥濘,附近的山頭離這兒頗有些距離。就在這時,菖蒲歡天喜地地冒雨跑了過來,“姑娘,有官兵過來修堤!好多人呐!”
菖蒲說是附近大營的人,“不知為何而來,反正保得咱們不被水淹也就是了!”
杜泠靜微怔,轉身讓秋霖吩咐竈上做了些吃食。待吃食做好,她吩咐菖蒲駕車,親自去了一趟堤邊。
大雨滂沱,河中水勢洶湧,狠厲沖擊着堤岸。一旦這裡潰決,下面的莊子田地就都遭殃了。附近莊裡來了許多老人,一直在同官兵商量疏浚河道之事。
好在杜泠靜來的時候,衆人已經商議好了對策,但非一時之功。杜泠靜趁着衆人暫歇,将吃食和茶水送了過去。
她未提及家中名号,隻說是附近莊上人,送了東西便要走。但車轱辘陷入泥水裡,隻能暫時下了車。
可杜泠靜剛下了車,便覺有目光隔着河道遠遠地落過來。
她微微側頭。
雨幕似打濕的紗帳,模糊着遙看的視線。
河對岸高高的大堤上,立着個通身墨色錦衣的男子,錦衣綢光于雨中暗淡了些許,卻襯得他收束在窄腰間的那墨玉帶格外耀眼。
他在闊傘之下,目光越過雨幕遙遙落了過來,落在她身上,好似定住了一般。
可杜泠靜沒能從他隐約的面龐裡,看到任何熟悉之感。
她不認識此人,轉身問了一句,“此間除了附近大營的将領官兵,還有旁的... ...”
隔岸那男子,通身氣派不似常人,他負手立在前,旁人皆跟在後,杜泠靜頓了頓,“還有旁的貴人?”
秋霖方才送去吃食的時候,恰打聽了一句。
“姑娘,那位恐怕是,”她嗓音略壓兩分,“永定侯。”
“西北永定軍的主帥?”杜泠靜挑了眉,“永定侯陸慎如?”
秋霖低聲說是,“聽說貴妃娘娘前些日帶着慧王去了行宮齋戒禮佛,但中秋佳節在即,貴妃娘娘同慧王要趕在中秋前回宮。若是決了堤、毀了橋,娘娘一行就回不來了。”
“所以,是陸侯撥了附近官兵前來?”
秋霖點頭。
陸貴妃出身永定侯府陸氏,正是眼前這位年輕的君侯,一母同胞的長姐。
事涉貴胄宮闱,杜泠靜不再多問。
而這位陸侯爺,邊軍主帥、禦前近臣,二十有五的年歲,已是武将中獨攬大權的人物。
杜泠靜與他素不相識,這般權勢滔天的人臣,她也無意交結。
雨幕嘩嘩地阻隔着遠處的視線,恰馬車從泥水裡轉了出來,她登回車上,在暴雨裡離了去。
馬車漸行漸遠,馬蹄聲亦被逐漸掩蓋,隻剩下一個虛影在林間變成了落葉,搖搖晃晃飄進了風雨之中。
護堤的工程完成了大半,有将領前來禀報了一聲,“侯爺不必擔心,此堤壩無虞了。”又道,“雨停後屬下會再檢查堤上大橋,娘娘同慧王殿下必能安穩過橋。”
那将領不确定能不能讓侯爺滿意,偷偷瞧了一眼。
他見這位侯爺,一直負手看向對岸的林間,不知看向什麼,他正猶豫着自己要不要問問,男人的目光緩緩收了回來。
侯爺來時神色平平,此刻将領卻一眼瞧出,他眸色溫軟中浸着幾分和悅。
他開口道了句“勞煩”,“衆将士辛勞,此番護駕有功,亦為百姓解燃眉之急,陸某會在皇上面前為諸位邀功,今冬的炭火糧米亦會翻上一倍。”
他嗓音比常人低啞許多,一旁的兵将原以為這位侯爺高不可攀,必權勢淩人,沒想到開口低緩周全,既為将領邀功,又為士兵讨賞。
衆人皆又驚又喜,“多謝侯爺費心!但憑侯爺差遣!”
男人道客氣,示意近身侍從留下幫襯,“陸某不便久留,先行一步。”
他越是客氣,衆人越是不敢怠慢分毫。
方才的将領趕忙要去相送,卻見侯爺擡手止了他步。
他見那位永定侯爺,沒再多留,轉身離去的時候,目光不知怎麼,似是還往方才那對岸林中看了一眼。
*
京城。
暴雨砰砰地砸在窗棂上,阮恭沒聽清楚對面人的話。
“你方才說的杜家要有大喜事,是什麼時候?”
對面人見他臉色不太對,趕緊又提了嗓子說了一遍。
“十日之内。我說十日之内,杜家就要憑借這樁大喜事,飛黃騰達了!”
喜事,是該讓所有人都高興的事。
但阮恭聽完臉色發青,心口砰砰難掩,後背冒出了冷熱難辨的急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