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風雪呼嘯,豆大的雪粒順着風拍在窗棂上,發出簌簌的聲響,連聒噪的寒鴉也悄無聲息地隐匿,沉默地縮在窩巢裡。
年節将近,本來是各家各戶忙着準備節禮,張羅裝飾的日子,公主府卻冷清無比,屋檐下一溜兒的四角宮燈随風飄起,就連破損了邊角也沒人在意,更無人更換,下人們個個屏氣吞聲,連大氣都不敢出。
容钰的胸口像壓着一塊巨石,悶悶的讓她呼吸不過來,喉嚨幹澀,吞咽都變得十分困難,似有針在紮。
她靠在織金面的牡丹引枕上,忍着不适,困倦地低垂着眼眸,外面突然發出一聲響,有人兀自掀了簾子走進來,濃郁的梨花香頓時撲鼻,她忍不住又咳了兩聲,看向了來人。
“真是難得見你這麼狼狽的樣子。”
永甯的視線在容钰臉上滑過,微弱地皺了皺眉,心裡又湧出幾分嫉妒,她想不明白都落到了這樣的境地,容钰竟然沒有她想象中的那樣落魄醜陋。
以為今日不會見客,容钰并沒有着妝,如潑墨一樣的長發柔順光滑,隻是松松挽了個發髻,插了一隻點翠白玉簪。
這樣素淡的裝扮完全沒有影響她的嬌美,容钰披了件绯色的撒花厚長襖,因為長時間的憂慮,眼下有幾分青黑,人也清減了不少,反而又為她增添了輕柔,任誰看她都要心神一動,憐愛她幾分。
“昭華姐姐,”永甯咬牙,不大舒服地伸手扶了扶簪子,上面的珍珠晃動,她臉上帶着笑,語氣卻是十足的惡意,“你不會以為,父皇真的最寵愛你吧?”
容钰從永甯進來起,就抿緊了唇,厭煩地看着自己這位妹妹。
永甯公主是貴妃所出,也許是嫉妒她,對她總是喜歡刺上幾句,偏偏在外人面前又裝的一副溫柔守禮的樣子,容钰也懶得給她面子,每次回堵幾句後就置之不理。
她向來看永甯不大順眼,但不至于和對方起大沖突,來往也甚少。
不用多想,光聽對方的語氣和言辭,也知道永甯是來落井下石的。這些天的會客已經讓容钰累極,不想和她多周旋,于是容钰偏了偏頭,想喊外面的人進來送客,不願多看永甯一眼。
似乎知道她想做什麼,永甯頓了頓,又笑了一聲:“外面的人都已經被我打發走了,你是叫不來人的。”
她用近乎天真的語氣,說着極為諷刺的話:“我們姐妹來說說體己話,父皇也讓我來勸勸你,别再做無所謂的掙紮了,老老實實地嫁去漠北和親不好嗎?再也别來礙我的眼,礙父皇的眼不好嗎?”
言辭刺耳,在她的心口上開了一個呼啦啦的洞,往裡面灌着冷風,容钰閉了閉眼睛,不想管她,嘶啞着聲音:“來人……咳咳……”
外面無聲。
奴仆們将頭垂得更低,裝聾作瞎。
永甯随意在椅子上坐下,低頭看了看自己染着蔻丹的指甲,嘴角勾起一抹嘲諷又滿意的笑:“都說了,昭華姐姐,你是叫不來下人的,如今我說的話,可比你的話有用多了。”
“你不會以為,父皇最寵愛的人是你吧?”永甯又重複了一遍一開始的話,她知道怎樣才能讓容钰心痛,心碎,專挑着容钰的軟肋紮。
她笑起來,發簪上的珍珠串顫動,得意極了:“是我啊。他最寵的女兒,是我啊。”
“這串珍珠,顆顆飽滿圓潤,是極為珍貴的淡粉色,還是你最喜歡的顔色。這本來是沿海進貢來的,可父皇見到它的第一時間,就将它賜給了我,而你進宮之後,卻隻得了一匣白珍珠罷了。”
容钰深深吸氣,克制住質問的沖動,她明白,事到如今,再去問為什麼,隻是顯得自己更加可憐,更加讓永甯得意罷了。
永甯又摸了摸發簪,她對上容钰顫抖的眼眸:“你根本不知道這些珍珠存在,對吧?那是因為父皇根本就不在意你啊,要不是……算了。”
“如果他真的寵愛你,怎麼會送你去漠北那樣吃人的地方和親?”永甯笑着搖頭,紅唇一張一合,“你恐怕還不知道吧,他們漠北的習俗,可是幾兄弟共享一個妻子呢。”
容钰的心重重一跳,她茫然地張了張唇,原本覆在小腹的手無力地往下垂落,指尖泛白。
永甯觀察着容钰驟然變化的神色,心裡舒服了不少,嘴邊的笑意更深。
作踐容钰,想象的容钰以後凄苦的樣子,讓永甯的虛榮心和報複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于是她的語言更加惡毒,毫不掩飾。
永甯:“你不是要嫁給耶律大王子嗎?他的那幾個兄弟可都不是什麼善茬,他們都是你的夫君,都有資格入你的寝帳,欺辱你,讓你為他們生孩子呀。”
永甯笑得前仰後合,撕開了往日溫柔的面具,皮下俱是令人膽顫的醜惡和猙獰:“哈哈哈哈哈,容钰,你恐怕從未想過你會有這麼一天吧?在幾個男人的身下哭求承歡,怎麼樣,你受得了嗎?”
喉嚨泛起腥甜,容钰的眼前一片花白,她死死抓着被面,指甲幾乎擰斷,艱難地喊道:“滾……”
永甯看着容钰馬上要暈厥過去的樣子,也覺得自己做的差不多了,要是真把容钰現在就氣死了,她可就欣賞不到容钰以後凄慘的樣子了。
于是永甯心滿意足地起身,最後看了容钰一眼,帶着和往常一樣溫和的笑容,施施然離開了房門。
美又如何,身份尊貴又如何,還不是被父皇厭棄,被送去和親,迎接艱難苦恨的下半輩子?
永甯走後,容钰脫力地倒了回去,胸膛不住上下起伏,她偏頭咳的撕心裂肺,控制不住地又嘔出了一口血,在素色的帕子上顯得格外紮眼,刺得她心口又涼又痛。
她原是這整個大夏國最受寵的,最尊貴的公主,是先皇後唯一的孩子,舅舅是赫赫有名的鎮國公大将軍,外祖父雖然已經隐退,但曾經也是門生滿天下的左相。
比身份,整個大夏再也找不出一名女子能夠越過她去;比容貌,她還未及笄,就已經豔冠京城,名滿天下,就連外邦的使者也曾聽說過她的美貌。
她的吃穿用度是除了父皇之外最好的,最精緻的,她事事順心,享受着父皇獨一份的寵愛,各種珍貴珠寶由她挑選,進貢的禮品永遠都有她一份。
她驕傲地以為,自己未來的驸馬必定是文武雙全,英俊清雅的高門子弟,會和父皇一樣視她為掌上明珠,對她千嬌萬寵,心裡和身邊都隻得她一人。
而所有的一切,都在一月之前,翻天覆地。
那日和今日一樣,是個雪天,她穿着今年新進貢的狐裘,料子柔軟輕薄,襯得她身形嬌弱,風一吹,像被風雪卷起來的芬芳花瓣。
她腳步雀躍,以為這次父皇召自己入宮,應該是又有了新鮮玩意兒,想要讓她選一份,于是迫不及待地進了禦書房,一邊吃着點心,一邊等父皇和其他幾位大臣議事完畢。
再然後,她就聽到了讓自己去漠北和親的聖旨。
“昭華是朕最疼愛的女兒,和漠北和談,漠北也拿出了十足的誠意,那大夏這邊,就讓昭華嫁過去,結兩國之好吧。”
父皇的聲音冷漠無比,看向她的目光如同看着一個能随意棄置,不值幾何的物件,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更不是他最寵愛的女兒。
容钰跌倒在地,發簪墜碎,失去了往日的威儀,怔怔地盯着那個最寵她的人,滿眼不可置信。
往日由她随意走動的禦書房變成了吃人的怪物,坐在高位上的父皇也變成了全然陌生的樣子,讓她驚慌不已。
幾位議事的大臣都默認了這個結果,他們憐憫地看着容钰,是容钰自從出生以來從未承受過的眼神,如同一把利刃貫穿了她的胸膛。
像被人猛地扼住了喉嚨,全身都在顫抖,原本的咳疾複發,她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眼角都溢出了淚水,染紅了她的臉頰。
可她的眼淚沒有打動任何人,原本慈愛的父皇臉上閃過一絲厭煩,冷聲讓人将她帶回公主府,不得外出。
那一刻,容钰如墜冰窖。
她說不出話,她想不明白,為什麼一切都變成了這樣,父皇不是最疼愛她嗎?為什麼要和親?父皇還有好幾個女兒,再不濟還能從宗室裡挑一個提提身份送去,為什麼偏偏是她?
可她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以往父皇賜給她保護她性命的侍衛,此時成了軟禁她的利器,她被困在公主府裡,不論如何哭鬧都無濟于事。
她不能出府,卻不斷有人來勸她,說父皇讓她去和親是天大的恩榮,等她嫁給的大王子一繼位,她就是整個漠北的王後,比現在的身份還要尊貴,是好事啊。
“是好事啊。”
他們道貌岸然地說,維護大夏的穩定是她身為公主的責任,隻要她嫁去漠北,大夏和漠北就能維持百年的和平,邊界的百姓就再也不用忍受戰亂之苦。
容钰隻覺得他們都是來看熱鬧的,是來看自己跌落泥濘的樣子,看最驕傲的她被折斷翅膀,被軟禁在府中,他們的每一句話都是對她的幸災樂禍,是對她的羞辱罷了。
但她不願意讓其他人看自己的笑話,強撐着坐起來會客,畫上豔麗的妝容,穿着華服,維持着往日的驕矜,淡笑着飲茶,對于其他人的言辭不置可否,讓人看不出她真實的想法。
可背地裡,她的眼淚已經流幹了,她的心也已經痛到麻木,幾乎就要認命了。
她依舊懷着那麼一絲期待,希望父皇能夠收回成命,能來看看她,再不濟也要同她說說到底為什麼送她去漠北和親?為什麼要做這麼突然的決定?為什麼要軟禁她?
而永甯今日的到來,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她,羞辱她,父皇已經放棄了她,她被送去和親的命運不可能轉圜,她的尊嚴早就被這些人踐踏到了泥裡去,未來的她還要共同侍奉好幾個丈夫。
從那日起,容钰便開始發熱。
她昏昏沉沉,有時候會被人扶起來喝藥,喂藥的人動作并不輕柔,也不甚耐煩,喂的急了,藥汁便從她唇邊溢出,滴在了她身上手上,嗆住了她的喉嚨,苦的她想淚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