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她被宮人扶着送上了馬車,和漠北使者,還有耶律小王子一起,踏上了去往漠北的漫漫道路。
也是在被送去和親的那一天,容钰才知道,她的舅舅守邊不利,死在了守城之戰中,大軍被迫後退,割讓出了城池,手下的兵馬權也都被父皇收了回來。
這本就是大罪,鎮國公府上下惶惶,而她的外祖父,因為憂思過度,加上風寒重病不治,一并去了。
現在整個鎮國公府都在為祖父還有舅舅守喪,擔憂着未來的命運,也無人來送她。
漠北的車隊已經日夜兼程,前行了五日有餘,眼看就要離開大夏的邊境,進入漠北的地界。
馬車的颠簸讓容钰的五髒六腑都跟着絞痛,意識昏昏沉沉間,她察覺到有人将溫熱的茶水遞到嘴邊。
可她已經連張唇的力氣都沒有了。
桂嬷嬷竭力克制住顫抖的手,不讓茶水潑出來沾濕容钰的衣襟,也控制住自己的哭聲,悄悄用帕子沾掉了眼角的淚。
不說藥,公主竟是連水都喝不下了!
桂嬷嬷心口抽痛,看着她一手帶大的昭華公主,那巴掌大的小臉被兔毛圍脖圈着,瓊膚櫻唇,眉如遠黛,原本嬌豔欲滴的臉瘦了一圈,臉色比雪還要蒼白,朦朦胧胧覆蓋着一層死氣,就連原本紅潤的唇都開始發紫,發白。
桂嬷嬷無聲地落淚喃喃,怎麼就,皇上怎麼就能忍心讓昭華公主去漠北和親呢?
這樣金尊玉貴,千寵萬養,驕傲明豔的昭華公主,怎麼能夠受這樣的屈辱?
再說昭華公主本來就體弱,從小身子不好,這些天的奔波又讓她複發起了高燒,每日愈加嚴重,直至今日,公主殿下再也撐不住了。
耳邊是桂嬷嬷低低的啜泣,突然間,容钰覺得自己沉重的身軀一輕,原本混沌的思緒跟着清明起來,身上也有了幾分力氣。
她抖了抖長長的睫毛,如同脆弱的,振翅欲飛但無力張開翅膀的蝴蝶,緩緩睜開漂亮的眼睛,聲音因為長時間滴水未進而沙啞:“嬷嬷。”
昭華公主殿下突然醒來,能夠說話是好事,桂嬷嬷心裡先是一喜,立刻喊了一聲“公主殿下”,然而一顆心又急急往下墜。
公主殿下這是回光返照之象,已經再無力回天了。
容钰心裡也明白,自己沒有多少時間了。
回光返照之時,總是世人交代遺言之時,可容钰如今舉目無親,身處異鄉,她無話可說,隻是極輕地笑了聲,笑自己直轉急下的命運。
如果有來生……
手爐已經涼了,容钰随手丢開,偏頭咳了一聲,瞬間感覺到喉嚨一痛,嘔出一口血來。
桂嬷嬷立刻上來為她擦去污血,聲音抖得如同秋風落葉:“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沒能得到容钰的回應,感受到容钰原本就不高的體溫正在急速下降,桂嬷嬷慌了神,猛地掀開了馬車簾子,對着外面的護衛大喊:“快來人,快來人啊!!”
負責護送容钰的耶律小王子騎着馬走在前面,他聽到呼喊聲,皺了皺眉,掉頭往回騎了幾步,來到了馬車邊,不耐煩地問道:“又怎麼了?”
昭華公主人是美沒錯,但也太麻煩了,身嬌體弱,吃不得一點苦,不是生病就是吵着要這要那,又嫌藥苦,又嫌馬車裡的炭火不夠暖,又嫌他們送的吃食太粗糙,還說睡着的錦緞不夠軟和,氣得他牙癢癢。
如果不是昭華公主太美,他想着等回到漠北,等大哥享受過這個美人之後,自己就可以一親芳澤,也享受一番,他早就把這人殺了!
和親隻是一個借口,他們根本沒打算遵守約定。
等他回了漠北,就和他的哥哥們一起起兵攻打大夏,現在大夏内裡空虛,根本不堪一擊,等他們的鐵蹄踏過大夏的國土,這片肥沃的土地就會全被收入他們的囊中。
想到未來的美好景象,耶律小王子的眉頭松了松,多了幾分耐心,心想這位昭華公主又想幹什麼?
然而等他向馬車裡看過去,看到靠在軟榻上,面如金紙的容钰時,他立刻就明白了這個老嬷嬷為什麼會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昭華公主不行了!
他心裡一驚,顧不得其他,猛地伸手朝着昭華探去,手下卻一片冰涼,面前的人已然沒有了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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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渾渾噩噩。
容钰不知道自己走在哪裡,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死了,還是在做夢,她隻覺得眼前的景象如走馬燈一般,一花又一花,還有不同的人在她的耳邊說着話。
但他們的聲音模糊,像是呓語,其中還夾雜着尖叫,咒罵,哭泣和大笑的聲音,根本聽不清。
她怕,于是摸索着前行,終于,她的眼前一亮,像迷霧被微弱的光撥開,看到了面前的金銮殿,還有跪拜着的朝臣們。
容钰就站在這些朝臣之間,她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已經死了,現在是一縷孤魂,因為她的身體近乎透明,那端着一疊厚厚奏折的小太監,就從她的身體穿過,腳步匆匆地往皇位邊走。
容钰呆呆的,還沒緩過來,視線不由得随着那藍衣小太監,一點點往上擡,看向那坐在皇位上的人。
然而目之所及,并不是她熟悉的模樣。
她的父皇體型微胖,身量在男子當中不算高,蓄着一把美髯,玄色的外袍裹着明黃的内衫,看上去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樣。
而如今,皇位上的人依舊穿着玄色的外袍,隻露出了一點明黃的内衫,但更多是白色的衣領,腰帶勾勒出他挺拔勁瘦的身形,寬肩窄腰,因着個子高,像是一隻孤傲的鶴。
男人很年輕,面冠如玉,劍眉斜飛入鬓,眉色濃黑,高挺的鼻梁下是線條優美的薄唇,整個人清俊溫潤,眼角眉梢卻又帶着淡淡的冷意。
……許懷鶴。
容钰的腦袋裡蓦地浮現出了這個人的名字。
這個人就是大夏的國師,精通五行八卦,星鬥之術,還擅長煉丹,據說他的丹藥可以讓人延年益壽,百病消除,是父皇最信任的寵臣,甚至比當今的宰相權利還大,也更得聖心。
容钰驚得往後退了一步,駭然地注視着皇位上的人,聽着下面的衆臣跪拜許懷鶴,齊聲口呼陛下。
她微微顫抖起來。
她的思緒一片混亂,恍然又從之前那些混沌零碎的片段當中想起,那些戰戰兢兢的宮人們低聲交談,言語中叙說,就是這位國師大人手刃了父皇,取而代之登上了皇位,而這些大臣的态度居然恭敬無比,無一人反對許懷鶴登上皇位!
為什麼?
忽然間,低頭看奏折的許懷鶴擡頭,眼神淩厲,冥冥中和站在殿中央的容钰隔空對視了一眼。
那一瞬,容钰頭痛欲裂,眼前一黑,重重向後倒去。
“許懷鶴!”
容钰終于能夠發出聲音,她猛地坐了起來,怔怔看着眼前淡粉色的床帳,上面刺繡繁茂,針針精美,是她最喜歡的山茶花。
房間裡熏着暖香,楠木地闆上放着紫銅香爐和雙面繡屏風,是她及笄時父皇送來的禮單中她偏愛的一樣,在卧房裡擺了大半年才讓人撤下,換上了新的。
她已經許久未見這件屏風了,她到底身處何方?又身處何時?
聽到公主嘶啞的叫聲,外面守着的人連忙走了進來,桂嬷嬷走在最前面,手裡端着藥盞,偏頭看了兩個侍女一眼。
兩個侍女立刻心領神會地低下頭,表示她們剛才什麼都沒有聽見,默默準備伺候容钰起身喝藥,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公主突然喊出了當今國師的名諱,桂嬷嬷雖然疑惑,但也并未多問,先關心地開口:“公主殿下好些了麼?身子還沉嗎?”
容钰攥着雲團錦繡金線的被褥,手指因為用力而根根泛白,一時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依舊在夢中。
對上嬷嬷關切的眼神,容钰然有一種想落淚的沖動,但又不願讓桂嬷嬷看出異常,她需要時間好好思索一下當下的情況。
于是她忍住哽咽,低低說了聲沒事,接過藥碗一飲而盡,帶着苦味躺回了床上,讓其他人都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