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側身關門時,從門縫裡隐隐窺到了他的身影,就伫立在那兒。
他的眼睛不出意外應該落在她身上,但太黑了,于凡無法精準的找到并與之對視。
這個場景似曾相識,于凡回到屋子坐在床上想了半天,才突然驚醒,如果不考慮光線所呈現的效果,那麼剛才她窺視到的江引和初見時那個午後從貨車後面看到的何其相似。
那時的少年還有些冷銳疏離,和現在成熟的江引有些許不同。
自從和江引重逢後,她總是陷入一種滞帶的幻想,好像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又好像都是假的。
從前的江引不愛笑,說話也冷,但現在她看到的他是很溫和的,好像隻要靠近他身邊就能融進去一般,但又隻浮于表面。
而剛才的窺視,她好像又跳轉時空看到了以前的江引,那個帶着疏離的,冷冷的江引。
由此,十年的時間線被續上,兩道身影重疊交合,她窺得一貌,但卻比窺得全部還要驚喜。
剛開始撞上他,于凡無疑是驚的,十年平靜無波折的人生曲線突然遇到了拐點,然後急劇的上升,随着她真真假假的虛妄又變得上下波折,逐漸又恢複平穩。
但還是不一樣的,經過了上升的拐點,那條曲線又攀上了台階一般和原來的曲線拉開距離。
這條曲線不受她的控制了。
于凡毫不意外,本身她能控制的東西就很少,缺了這個也沒什麼的,就像十年前那個教父對她說的,把一切交給命運,上帝會眷顧你。
上帝會不會眷顧她不清楚,她隻知道曲線失控了,而她不能将其強行掌控在手裡,那樣會傷到自己。
手機屏幕亮起,于凡看到了江引發來的第一條消息。
【工具箱忘了還你,明天再還。】
于凡回了個簡單的“好”。
她将手電筒倒扣在床頭櫃上,天花闆照出了邊緣帶點黃的圓光。
她躺在床上,閉上了眼。
把一切交給命運。
命運有好有壞,希望她的不會太差。
兩門之隔的江引借着手機的手電筒,拿起拖把将地上的水清理幹淨,工具箱被放置在洗手台上,洗手台下的水管纏繞了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生料帶。
江引沒有再笑,他被冷空氣同化,也驟然失了溫。
他放好拖把,拿起工具箱時看了眼修好的水管,視線很有穿透性,因為他那一眼看的是生料帶下捶砸的痕迹。
哪有那麼多湊巧的事,停電的同時正好崩了水管。
江引睡前發了兩條消息給李宣仁,隔天他剛到東醫研究所就被李宣仁叫到了辦公室。
李宣仁今年五十有六,平日裡是個溫和慈祥的人,一旦和專業接軌就會變得異常嚴肅,江引跟在他身邊快有八年了,很是了解他。
辦公室的門沒關嚴實,江引透過縫隙看見李宣仁弓着身子,正在最下面的抽屜裡翻找什麼。
“咚咚——”他敲兩下門。
李宣仁連頭都沒回,直接說:“進來進來,把門關上。”
江引直接走到他身邊,“老師,您在找什麼?”
“我找你師母的照片,上次打掃衛生我就給放起來了,這回怎麼找都找不着。我明明記得放這裡來着,怎麼沒有呢?”櫃子裡就那麼點東西,李宣仁來來回回翻了好幾遍也沒找到。
“我幫您找。”江引上手拉開旁邊的抽屜,幫他細緻翻找起來。
李宣仁的妻子三十多歲就去世了,後來他忙于事業便沒有再娶,兩個人沒留下一兒半女,到現在為止,他每天不是在醫院就是在研究所。
最後照片是從櫃子夾縫裡找到的,他那次急着開會去,塞照片時太過匆忙,不小心掉在了夾縫裡。
小插曲過去,李宣仁珍視地将妻子的照片夾在常看的書裡,兩人坐在書桌前後。
江引給李宣仁的茶杯裡添了熱水,袅袅熱氣飄起,他做的端正,雙手合十放在腹前,黑黑的眼睛看着李宣仁,一如過去上課聽講時那樣認真。
李宣仁拿出他常用的開場白:“後天交我一份電子版月度工作總結,注意格式。”
随後想到什麼,又說:“讓張淼傑和姜敏他們都交一份,單獨告知陳皓别再忘了。”
江引習慣了,畢竟自家老師十次聊天八次都是這樣的開場白,他總能從身邊人口中聽到最害怕見到李宣仁院長,誰想一見面就被迫領一份不合心意的“禮物”回家。
其實現在還算好的,要是按照之前,李宣仁還會發下去兩篇期刊論文,然後在組會即将結束時随機指定兩個人選在下次組會進行文獻彙報,當初最先倒黴的就是江引和張淼傑,想都不用想,兩個人被皺着眉頭的李宣仁非常專業地指導了将近半個小時。
組會結束後,張淼傑絕望地躺在床上說:“再一次悔恨,當初為什麼這麼想不開要去讀研究生和博士。”
還沒絕望多久,就被江引拉起來複盤,搞得身心俱疲。
如今一想,還挺有意思的。
江引本來以為李宣仁一大早找他來辦公室是要談一下《一線天》劇組專業指導那件事,卻沒想到李宣仁再開口說的卻是他要退任。
準備好的腹語就這樣堵住,江引像是沒聽清一般,追問了一句:“老師,您說什麼?”
“我打算從醫院裡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