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皎以為昨夜已足夠,可今夜随河這樣毫不設防坐靠在他身邊,與他說些不相幹的私語,卻令他更想親吻這個人。
他的心被世間最完滿的情感充斥,這個人怎麼能這樣好呢?
教他如何活下去,又教他何謂兩心相許。
就連記憶中雪夜棺中初遇,也蒙上了層溫柔的神光。
清淡的草木香氤氲在謝皎鼻息間,讓他難以忍受地握上随河手腕,翻身十指相扣着将他釘進被褥裡,他居高臨下凝視随河,眼底含笑:“前五年我拼了命想長大,想報仇,可你不準。我便拼了命和你學術法,想追上你的腳步。”
随河掩口輕輕打了個呵欠,倦怠眉目裡浮出了點不耐煩,他擡腳将謝皎踹下去,轉臉與他面對面,一指頭抵着他額頭,将他戳得歪向一旁,“弑父之罪天理不容,十二玄門群起追殺,你有幾條性命夠送。他就算死,也不能是你動手。我知道你恨他,但恨隻能自我折磨,等你手握令十二玄門低頭的律令,你就能殺他。”
謝皎因他的話心頭滾燙,伸臂将随河攬進懷裡,緊緊擁住随河,下巴貼着他頭頂,“嗯,謹遵師命。再睡會,很快就睡着了,不然日後要晝伏夜出不成。”
夜深人睡去,隻餘一支細細的紅燭高照着。
兩人新婚燕爾,再理人間事已是半月後。這日天色晴好,花草遇上新晴便泛出碧翠,四方山再也關不住滿園春色,引得百鳥先來報喜。空谷飄着莺鳥鳴啁,随河攜謝皎暫别鐘呂門,去遊訪名山大川。
謝皎性子沉,并無一人負劍獨行天下的念頭,是以這些年跟着随河學術,并不覺枯燥。
晨起練劍,他的視線餘光裡永遠是随河的側臉,一轉頭,就能看見他不動如山,神情冰冷。
他教自己禦劍與用刀,仿仙術也毫不吝啬,傾囊相授。
謝皎起初不懂為何随河會做到這個程度,後來才漸漸明白,随河做這些不為其他,隻為當年初見,自己重見天日時撐着最後一口氣,跪在他面前,結結實實磕下去的三個響頭。
随河心比鐵硬,有時也比綿更軟。
他想變得強大之心,與求生之心一般。
他待随河尊敬之心,與愛慕之心相同。
而愛慕總是帶着憂怖與患得患失的,随河因生來被妖劍“煎神壽”認主,妖劍出世,便是不詳的傳奇,他在五國中實乃炙手可熱的人物。不知多少人想盡辦法拉攏他,或要摧毀他。鐘呂門不顧外界讨伐聲浪,為他遮風避雨,周玄九無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都是随河的恩人。
随河的恩人,就是謝皎的恩人。
自此後,随河愈發成了個茶坊酒肆談資裡的添頭,鐘呂門也因其神秘,被世人好一通編排。不過多數人提及,倒無甚惡意,至多不過是好奇。
有人好奇談他的劍與人,嘲他性情孤傲。
有人不懷好意,在怪笑裡意味深長地說一句“世多殊麗,不如寒玉照風儀。”
三尺龍淵掌上持,亭亭寒玉照風儀*。這是随河少年時惹來的風流判詞,
不過随河不大在意那些聲音,更不大自視尊容,他十六歲那年,腳踏劍鋒,縱高百丈,流雲在他廣袖翻飛間悠然而去。随河探指從四方山頂指摘“金魁”牌的身影如今還在《少年英雄卷》第一卷上栩栩如生。
随河并非有意出這風頭,隻因他得人庇護已是感激,錢财上就需得自力更生。更莫說帶着個與自己一般大的徒兒,為養家糊口,不得已忍着羞恥,自此愈發鞭策謝皎,命他學成本事,早日掙銀子。
他少年時面如好女,長開後稍變了模樣,眉眼鋒利起來,隻一雙美人唇如同當年,在他那張薄薄的黑白分明的臉上,變成辨認菩薩與金剛的唯一慈悲相。
謝皎便将他收進心頭神龛,晝夜窺伺他一舉一動,拿數十年如一日的愛慕供奉。
他如何獨自去後山湖洗漱沐浴,如何在岑寂深夜将手指從小腹猶猶豫豫探下去,又如何帶着厭惡與反感匆匆解決。
如何冷眼拒絕旁人求愛的真心。如何入定老僧般日複一日,不起波瀾。
又如何在頓悟所學之道時,雀躍欣喜,與他唯一的徒兒分享喜悅。
謝皎無數次慶幸自己有幸成為這個“唯一”,他也做好了隻讓随河收徒的意願停在自己這個名字上——偶爾的不歸之夜,謝皎路過那些不知好歹的想上鐘呂門求拜随河為師的人的睡榻前,與之徹夜長談,令之打消念頭。
随河尚不知自己到底養出了個什麼玩意。
見過随河如何鐵石心腸地拒人千裡之外,便不敢再在他眼前放肆。有随河教導,他的武功進境一日千裡,他曾經以為,會這樣過完一生。
雖有遺憾,卻仍完滿。
可惜這天地之間,神仙鬼怪與人獸,都難逃一個“醉”字。
酒是個極有威力的法寶,讓他輕易吐出了心事,他吐了個徹底,說隻想與随河一生一世一雙人。
那天随河隻是皺眉看着他,而後伸手拍了拍他的臉,“酒色誤事,你醉糊塗了,後山冷泉洗幹淨再回來,今日有樣東西要給你看。一刻鐘内回來,回不來便自己去山頂跪着,夜裡也不用回來了。”
随河臨走自言自語,“是不是該給他找門親事...”
謝皎的酒是被這句話吓醒的,他雷厲風行匆匆洗了,再見随河時,是在滿庭芳的院裡,随河對他擺弄家院花草絕無二話,很是容忍。
謝皎彼時看着庭中那頭肌理灰黑的小獸,試探問随河,“這模樣是..夢貘?”
随河捏着小獸後頸皮毛将它拎起來,拿挑剔的眼光上下看了一圈謝皎,哼笑道:“看來你也并非一點書也不讀。這東西是我在後山尋到的,它跟着我,一夜過去,我待驚醒才察覺它存在。”
謝皎微驚,皺了眉,“聽說夢貘能食夢織夢,中術者無論有多高修為,也難以察覺。我以前不曾見過,不信它的能耐,果真這樣厲害?”
随河颔首,提着夢貘遞到謝皎手心,從鼻子裡發出一聲不屑的笑,“它若不害人,不過是令人做場夢罷了,何談厲不厲害。你修為不足,尚未生出命魂兵器,日後行走國界,若身陷險境,夢貘可起出其不意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