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玄九哀歎道:“陛下,此事說來慚愧。我門中弟子有一人,名為謝皎,他是玉裁親手帶出來的關門弟子。乃是我鐘呂門中唯一一個有望修得半神的人。玉裁飛升後對此子打擊甚大,他強行帶走玉裁肉身,也将他師父的佩劍煎神壽拿了去。此劍劍魂妖異古怪,雖沉寂多年,卻仍隻有玉裁能碰得,迫不得已時,謝皎放血塗劍,也能使喚一時半刻。因此,他也已被我逐出師門了。”
姬非臣眉梢微揚,“這是為何?”
周玄九道:“我等也甚奇,玉裁曾私下與我說,恐是與謝皎同食同住在一間屋檐下,謝皎有他身上氣息的緣故。”
姬晉面色變得古怪,“随玉裁竟是斷袖不成?”
姬非臣捧腹大笑,顫着手搖了搖扇,“皇弟,你莫要自個愛好龍陽便看全天下的人都與你一般。随玉裁可是個頓悟無情道飛升的主,男女絕色在他眼裡與石頭恐怕别無二緻。”
周玄九苦笑道:“陛下說笑,那謝皎乃玉裁少年時偶然救回門中。若非此子心性異于常人,早就死在地底下的棺材裡與慘死的養母作伴了,哪裡等得到玉裁出手相救。謝皎出棺後,沖玉裁磕了三聲響頭,玉裁被他堅韌打動,收來做徒弟。”
姬非臣目光微凝,緩聲道:“...哦?養母?那女子莫非也姓謝?”
姬晉嗅聞手指,取過搭在鹦鹉籠旁的軟布巾擦拭方才手背濺上的鮮血,聞言動作一頓,他擡起頭來,臉色沉了些許:“看來這個謝皎,竟是我姬氏的冤家。周門主,若此人不再是貴派弟子,那這把煎神壽便由朕親自設法取來。如何?”
周玄九臉上挂着方才露出的笑影,點頭示意,“那便再好不過,玉裁的徒兒我原本也不好動他。若陛下不棄,順便将玉裁屍身送回我鐘呂門,周某先在此謝過。不過,二位似對此人家門有所了解,這是為何?據我所知他不過是個農人出身的卑賤之子。”
姬晉見他答應得幹脆,笑吟吟地走過去與周玄九隔着小桌案坐下,以指輕叩桌面,道:“這又是說來話長了。朕有個姐姐,名扶照,她生的很美,就是鄰國雲澤王也承諾願用三萬斤寒玉與兩百頭雪鷹求娶她。可惜扶照性子不好,非所愛不嫁,她一顆芳心早暗許給那年中第的狀元郎顧應慈。朕豈可将她許給蠻夷之地?便拒了雲澤王,為姐姐與顧應慈辦場風光親事。隻是自古以來,賢人才子長安道,糟糠之妻要下堂,這不是人人明白的道理麼?”
周玄九仍挂着笑,聞言不置可否,反問道:“這位糟糠之妻想必姓謝。”
姬非臣對凡人的七情六欲向來反感,他嗤笑道:“姬晉,你說起這些事情來眉飛色舞,讓你好生修煉怎地不肯?還敢在周門主面前說些不上台面的話,我看你是讨打。”說罷,又客氣對周玄九道:“這事說來也巧,顧應慈是才子,三妻四妾又有何妨,偏那顧謝氏不允,幾次三番鬧上來,家奴一聽是顧大人的正妻,也不敢打罵太過。扶照嬌生慣養,何時吃過這樣的苦,顧應慈人如其名,從來都是心地善良的一個人,那時不知怎麼發了血性,将人按着頭顱拖進巷邊面攤燒開的滾湯裡給活活煮死了。聽扶照說,那時候是有個眼線來報,有個半大小子暗中看清後跑了。她沒将這事告知驸馬,怕他添堵,自個派人悄無聲息彌平,沒留後患。”
他說到這裡停下來,歎了一聲,道:“也怪那女子不識體統,不懂雲泥之别是何道理。人世不就是這樣麼,夫為妻綱,為夫的若不要她,她不乖乖騰出路,反而礙手礙腳。這就不大對了。”
姬非臣的悲哀從眼角眉梢流出來,像個悲憫的聖人。
周玄九恍然大悟,“公主便令人将謝皎與他養母合葬一處,隻不過,這半大小子是活着放下去的,是不是?敢問逍遙王,那女子本名是什麼。”
他語氣不大對,姬非臣與姬晉同時一靜,姬晉斂眉道:“應是叫作..謝儀?”
周玄九若有所思看着姬天子面上的矜傲,撫掌歎息,“公主當時就該殺了謝皎,一念之差放走一條後患,為陛下承諾的國教位置,老朽還是親自動手罷,三日之内,我将他項上人頭帶來。”
天子何其矜貴,記得住一介黔首,且是女流之輩姓名,已是莫大尊榮。
姬晉一愣,笑得打跌,“周掌教不愧是能做門主的人,當斷則斷,你做得很對。”
他言語之間,周玄九便成了掌教。
姬非臣亦微笑道:“此人師從随玉裁,必定十分難纏,我與掌教一同前去。”
周玄九道:“善。”
*
夢貘挂在謝皎小腿上,謝皎腿長身高,起躍帶風。他跳上煎神壽劍身,禦劍乘風,高天之上夢貘被驟風吹得險些掉下去,它伸爪極力扒住他,怒道:“你瘋了,你到底要去哪!”
謝皎冷冷道:“去我姨母墳前,告知她我已成婚。再上窮究門讨方壺,将我師父肉身放進去。最後,找到他。”
夢貘呆愣地仰頭看他,急道:“且不論那隻是個夢。主人已經成仙,你一介凡人怎麼能渡得過無迹海!堕天界常年都有入魔的堕神,你不要命了!癡人!”
“那不是夢,随河親自點頭答應,與我洞房花燭,我永遠不會認錯他的氣息,那不是一個夢能捏造出來的。”謝皎的聲音有種異樣的冰冷,他命煎神壽降下去,在座無名山腳下,山清水秀處有一小墳冢。
墓碑上镌刻“顯妣謝照儀之墓”。
謝皎跪下一叩首,起身與墓碑對視片刻,沒什麼情緒道:“姨母,你說我是你那遇人不淑的胞妹血脈,不讓我稱娘,就連死前也不準我尋那畜丨生為你報仇。我騙了師父,并未告知他我并非你們親生,如此遵守約定數十年隻為讓你瞑目。可我叩心問道,如今才明白,隻有身在局中的人會盲目,我不再遵守這個約定了,三日之内,我會用我的方式,送他下去見你。不孝子謝皎拜上。”
*
凡音飄不過無迹海。
罡風籠罩之下,海面千裡外,有座“聚芳洲”,随河輕輕踢開趴在他腳邊的成年夢貘,赤腳走入花木掩映的溫泉内。
霧氣蒸騰,掩去他渾身青紅痕迹,夢貘跟上來,撲進水裡戲耍。
他随意束着發,并未戴冠,皮肉白生生的。泡過一刻鐘,他才生出說話的力氣。
那聲音沙啞不堪,“我讓你盯着他造個夢籠暫且關他一時半刻,你就這樣盯?”
夢貘搖身一變,頭頂兩隻長耳朵,像個凡人幼童。它谄媚地跪在身後石台上為随河捏肩,“主人,我哪裡知道謝皎的魂力這樣堅不可摧!魂力才是主宰夢境的主要力量,您也是知曉的,他靈魂深處渴望已久的是與您成婚,我用盡解數也隻能讓他...讓這大逆不道的東西亵渎您的次數少些。”
随河眉目聚了雪般,冷的不含絲毫人氣。他張開手指盯着掌心,指頭内側有兩個消不下去的牙印,一圈發紅。
隐秘而淫丨亂的印在他的皮肉上。
随河聲音天生低柔冷淡,他并未有不快,卻也不見喜色,想了片刻後,他道:“罷了,是怨是愛于我無礙。隻怕他走火入魔成為風雨來時第一道難關,你設夢與周玄九傳話,告訴他那些人業已下凡,身份不知。我不能随意下界,隻剩謝重明有開山根骨,要快,時辰不多了。”
*
謝皎帶着那隻年幼的夢貘離開青遲國那天夜裡,又做了一個夢。
夢中桌椅俱全,随河背對他坐着,他不知自己質問了什麼,隻見随河轉臉看來,眼神漠然道:“山河傾覆,鳥雀安存?人道若滅,私情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