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拂霜搖頭,黯然道:“因這兩位身份不同,我才記憶深刻。其餘記不大分明,大多是尋常百姓的魂魄與軀體為貨物,有錢有勢的高門大戶來為自己換一套皮囊。或是些我從未聽聞過的妖族精怪來買走些魂魄,為己所用。但我隐約記得錢關與他身邊那個管家提及過飽腹、吞吃一類的字眼。”
謝皎在軒轅謀的名字上頭添寫“陛下”二字,又另起一行打了個圈,圈内寫下“食”字。他将紙收進襟袋貼身放好,眼睛看着随河,話卻是對劉拂霜說的:“多謝劉夫人解惑,走罷,該我應諾送你去劉府。”
劉拂霜近鄉情怯地垂眸,微不可察地一點頭,身随心意而動,已經卷回謝皎袖裡。
“師父,你也與我——”謝皎轉眼,話還沒說完,随河卻不假思索起身,敷衍道:“我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
他從方才聽見無名人帶着獸首面具出現,就有些心不在焉。此刻吐露出下意識的無心之語時,眉目間的冷漠變得毫不掩飾,連日來與謝皎做出樣子的師徒情誼就這樣毫無預兆被撕開一角。
謝皎大步上前捉住随河小臂,胸膛起伏,他深吸了一口氣,問道:“...你下界至今,沒有告訴過我不辭而别的原因。我百般打探,你百般推辭。随河,我那日還想問你,若非你偶然得知我是鳴崔嵬與謝方儀的兒子,才允我跟着你助你一臂之力。還是說,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回師門再見我。你還想找誰做你的幫手?那個姬非臣麼!”
随河意外道:“關他何事,我生前與姬氏并無來往,怎會死後與他們有過多聯系?因我行走途中必定危險重重,對故人避而不見才是保護他們最好的辦法,你就沒想過..”
“保護誰們?”謝皎譏諷道:“師父,你頓悟無情道,還有那些多餘的感情?”
随河忽然沉默,無情的眼珠像冬夜石面上結的薄冰,隻是望一眼就讓人寒徹心扉。
謝皎有些後悔咄咄逼人,下一瞬卻聽見随河聲音平平道:“你既然明白,為何非要求個師徒情深如舊。我難道不曾教過你,折鏡花撈水月者乃是天底下第一等蠢人。謝重明,我與你一載不見,你就将師門律令盡數忘了麼?我願意假扮當時,已經是與你情分不薄,那你呢,你年紀也不小了,天大地小,哪裡你不可去?為何非要與我求什麼師徒情誼?”
随河無動于衷地說,謝皎像被掴了一巴掌。
眼前的人神情甯靜,面如美玉。說出的話卻能直中心口,一句就是一個血窟窿。
謝皎攥緊手指,滿腔渴慕熱切與心灰意冷摻在一起,燒得他五髒六腑都隐隐發痛。有一瞬間他簡直想将多年壓抑的心意與随河明說,擄他回到那深黑靜谧的萬丈地底,讓随河再也飛不出目之所及處。
随河似乎察覺到他的心緒,微微擡眼,放緩了語氣,柔聲道:“重明,天大地大,你重重的心事乃至身家性命在大是大非面前不過是一寸飛灰。而我随河,亦不過是大道眼底一粒沙石。我不想任何人因助我而身陷險境,不是不舍,而是毫無必要。我之所以願意讓你跟着,确實是因為你的身世被我撞見,故而得知你不那麼容易死,且用着順手。我這樣說,你明白了麼?”
随河并無愠怒斥責,謝皎卻呆立原地,仿佛才認識到自己犯了某個緻命錯誤,怔怔地望着随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随河似有無奈,拂袖離開了。謝皎伸手去攔,隻觸到他罩着素白絹紗的衣角滑過掌心時的冰涼。
随河行出數丈,耳邊忽地傳來謝皎低聲的密語:“師父,你要去哪兒,可還回來?若我有日也飛升成神,而你肩上的重擔仍未卸下,那時,我是否可以将今日我還未宣之于口的話告訴你?”
“等到了那個時候再說吧。”随河傳音,輕哼了一聲,道:“在此之前,你的疑問我看心情回答,比如此刻,我不想與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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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皎送劉拂霜回劉府時,在廳内迎接他的人是青冥。青冥眸光複雜,“闊别三十年,劉夫人不去冥關,何苦回來?”
劉拂霜微微地笑,“姑娘當年解我困局,雖我并不清楚你想用我這副軀體尋求什麼,但仍想問一句,今時今日,姑娘可如願以償?”
青冥神情慘淡,輕聲道:“當時年輕氣盛,連老天都要勸我,奈何我不知悔改。還記得來時秋雨梧桐,可如今庭院裡你手植的枇杷樹皆長成青頭華蓋模樣。劉家有愛子三人,心氣退去,我将萬般滋味嘗盡,才知人世間種種,看着甜如蜜糖,日久天長後才發覺甜裡泛着苦,千般滋味,不容細說。”
謝皎聽在耳裡,單手解下腰間白螺抛給青冥,道:“我娘在裡頭留了一段海女族中的歌謠,我聽不懂你們的語言,拿着行走人間也無甚用處,你幫我們的大忙我與師父無以為報,這幾日還請你多關照劉夫人的殘魂,時機一到,她自然就會回到冥府。這枚白螺留給你當酬謝吧。”
青冥看着,眼底溢出水光:“多謝...殿下相贈。”
“你叫我什麼?”
謝皎轉身的動作一僵,擡頭望着她們相攜進門的背影。
青冥背對着謝皎揮了揮手,“海女族裔多癡情,唯願來日殿下能得償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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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尾飛羽如疾電,從雲中直竄上天門,落入位于三十三重天無窮山巅華美而空曠的玉殿内。
雲垂野微睜倦眼,擡高手指,任鳥兒伶仃細腿支在指背上,他恹恹開口:“這才幾日,他就送回來消息了。”
青鳥鳴叫一聲,雲垂野聽得蹙眉,“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