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粥,重章坐下,靜靜看着她,昔日漂亮烏黑的長發在化療中掉光了,因此在大夏天裡她戴着頂毛線帽,紅黃交錯,有眼睛,也有一團毛線球擰成的大鼻子,看起來很卡通,重章前幾日來并沒有見過這頂帽子。
“馬老師。”他喊道。
馬靜媛緩緩轉過頭,對重章笑了笑:“今天來這麼早。”
“沒什麼事,就來早一些。”重章拇指搓着膝蓋,隻坐了一會兒就想走了,沒話找話說道,“這頂帽子真好看。 ”
“哦,這個呀,”馬靜媛緩緩擡手,把帽子拉低一些,“這是隔壁病房小姑娘送的,好巧,她今年讀六年級了。”
重章沒覺着有什麼巧,可還是點點頭,說:“真巧。”
“你六年級的時候呀……”
馬靜媛又開始了,絮絮叨叨說着重章六年級的事情,枯燥難捱的病中生活消磨了馬靜媛雷厲風行的行為習慣,讓她在這麼幾年間也變得如記不清事的老者般來回捯饬無聊舊事,并樂在其中。
重章隻能受着,忍着,在适當的時機,截斷馬靜媛話頭:“我剛經過隔壁病房,沒看見裡頭住人,那小姑娘出院了嗎?”
馬靜媛沉默一瞬,抿了個蒼白的笑,道:“死了。”
病房詭異地靜默下來,樓下喇叭聲滴了兩聲長鳴,兩人一時無話為繼。
“重章來了啊。”護工阿姨推開門,打破了死氣沉沉的格局。
重章站了起來,把桌上的粥往前推了推,“阿姨早,我給你買了粥。”
“哎,重章真是好懂事。”李阿姨對馬靜媛說。
重章看見李阿姨走進便轉了個身,背對她們,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衣物聲,也傳來排洩物的臭味,李阿姨還在說:“都說你好福氣,教了個這樣的學生,畢業好多年都還記着你,你看看你那兒子像什麼話,一去國外好多年,連你病了都不回來看你哦,你還是個老師,怎麼教出這樣的白眼狼來。你看看重章多好,我看呀,你可以認他做個幹兒子,這也算是在你床前盡孝,别說我吓唬你,人死了以後沒人燒紙,在下邊兒是很可憐的!”
“李阿姨。”重章打斷她,張了張嘴,又不知說什麼好,“馬老師,李阿姨,我先回學校了。”
重章不敢回頭,幾乎是奪門而出,他直奔電梯口,長廊有醫生護士駐足,也有穿着條紋服的病人與他擦肩。
等電梯的間隙,重章腿在打顫,電梯門關閉後,他想嘔吐的感覺才減輕些許。
他掏出手機,點進微信,點開備注為“小馬”的聯系人,聊天頁面有句未回複的話:【有空見一面嗎?】
手指輕動,編輯發了過去:【沒空。】
重章拇指左滑,想删掉聊天,電梯開合,一群人下了,一群人又上,他站不穩,被擠到最角落,迫于無奈收起手機。
走到醫院公交站,重章還在掏零錢,不知哪裡傳來急促的喇叭聲,引得衆人斥罵,沒多久,重章在罵罵咧咧聲中接起電話。
電話裡頭的聲音壓着怒火,冷冷道:“向後看。”
重章轉身,寶藍色的寶馬停在公交站背後,車窗降下,露出賀宇舟有些冷酷的臉,他不想上車,但他深知和賀宇舟僵持并不會有好結果,重章頂着罵聲坐上副駕,賀宇舟傾身為他系好安全帶。
重章垂着眼眸,看見賀宇舟高挺的鼻梁,向下斂的唇角,緊繃的,像是重章和他上床的無數個時刻一樣,賀宇舟的表情都是忍耐的,憋着勁兒的——
也是性感的。
賀宇舟擡起頭,唇角先揚了起來,一雙眼仍是冷峻的,佯裝的笑意美化了他的言語,以至說出口有些說不出的甜和乖:“重章,同性戀有趣嗎?不如你和我談一回。”
重章的手機沒有挂斷電話,延遲幾秒,電話裡頭又響一遍:
“重章,同性戀有趣嗎?不如你和我談一回。”
有些失真的電子音,讓險些答應的重章清醒過來——
賀宇舟說的這句話,語氣,語調,連說話的重音,全都在模仿宋景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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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重章日記》:
2031年9月28日。
很讨厭去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