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章跟着救護車到醫院,很湊巧,陪他同行的是在早餐店遇見的滿嘴髒話那人——胡克堅,當時他同樣在國道路口,見狀立即打了120,把呆呆傻傻的重章扯上了救護車。
路上,随救護車來的人說重福田已經沒救了,連送去醫院的必要都沒有,勸家屬趕緊聯系殡儀館。
重章聽見,睜大眼睛,眼淚啪哒啪哒往下掉。
偏偏,重章爸爸的電話打不通。
到了醫院,重章一下車,整個人跪伏在地,直至這時,他才發覺左腿傳來鑽心的痛,腫脹得爬不起來。
重福田不知被送去哪裡,胡克堅拽着重章去檢查,去拍片,去繳費,去找醫生看片,去夾闆,又看着護士給重章臉上抹藥。
藥水抹上重章的臉,很快就被淚水給沖掉了。
胡克堅半罵半勸說:“哎喲,人死不能複生,你就别哭了!”
重章坐在走廊座椅上,聞言,又大聲哭起來,來來往往人多,偶有幾人路過看他,看熱鬧,看他可憐,什麼樣色的目光都有。
護士出來罵,胡克堅怒斥:“不許哭,吵死個人,這麼多眼淚等給你爺爺哭喪再哭吧,你他媽哭能怎樣,人是能活過來還是怎樣?老子出門碰見你倆都真是晦氣,不僅要倒貼醫藥費,還要聽你媽的在這哭個沒完。”
手機傳來忙音,胡克堅又罵:“你這死老爸,還不接電話。”
重章閉上嘴,不出聲了,眼淚還是流個不停,隻是他知道,他不能再麻煩人了。等胡克堅去拿藥的空檔,重章一路問人,那條斷了的左腳在此刻健步如飛,好像什麼事也沒有,走得比往常還要快上許多。
他終于找到了重福田所在病房。
病房很小,有幾張窄小病床排列,人卻很多,死氣沉沉。
他逢人就問,我爺爺在哪兒呀,我爺爺在哪兒呀?
問的都是和他一樣在哭的人,誰都沒有功夫理會他。
有位熱心護工牽着重章的手,走到最裡頭,指了指床上的人,白布蓋臉,看不出全貌。
重章眨眨眼,眨掉幾顆眼淚,他找得急,等真的找着了,卻又不那麼急了,他站在一邊,手不知道怎麼擺,心不知道在想什麼,看起來全然沒有以往的聰明勁頭。
護工推了他一把,他的腰撞在床欄上,冷冰冰的,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手橫伸在他眼前,護工的手指抓起白布一角。重章心頭直跳,阻止的話來不及說,“刷”地一下,白布就在重章眼前掀開了。
“别害怕看,多看幾眼,以後就見不着了。”
赤裸的、扭曲的、穢濁的、死氣的——
重福田的臉,重福田的上半身露了出來。
眼前一黑,重章昏了過去。
停不下來的眼淚,徹底止住了。
……
重章做了一個夢,他夢見重福田又在外頭高聲大喊。
他跑出去推開門,看見重福田就坐在破舊的摩托車上,那摩托車有兩個後視鏡,一個也不缺,幹淨整潔,上頭什麼東西也照映不出來。
心裡浮現一絲疑惑,重章的腳步停住,一隻腳踩在了門檻上,将出不出。
重福田穿了一身新衣,新裁的西裝挺括,但看起來不太合身,他朝重章笑了笑,揮了揮手道:“回去吧,重章,趕緊回去。”
“爺爺,你回來了嗎?”
“嗯,爺爺回來了。”
重章的手扣着門框,踩在門檻上的左腳踏了出來,正面浸在陽光裡,這時平地忽而起冷風,陽光也驅不散那陣寒意,他打着顫栗問:“爺爺,你好了嗎?怎麼回來了?”
爺爺怎麼了呢?為什麼我要問他好了沒有?
重章想不起來了,隻是覺得這個問題是他一定要問的。
“好了,爺爺好了,所以回來咯。”重福田轉過頭,擰動把手,引擎發動,他又說,“回去吧,重章。”
“爺爺,你去哪裡?怎麼不帶上我?”
“我要去很遠的地方,不能帶你咯。”
“爺爺以前去哪裡都會帶上我的。”重章忍着哭腔,眼裡酸澀。
“爺爺後悔了,不該帶你的,以後都不了。”
“重章,爺爺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