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章,你要好好的,你回去吧。”
“爺爺,你把我也帶上吧,我會乖乖的,爺爺……你不能不要我,爺爺——”
左腿繃直無法動彈,重章剛邁出一步就摔倒在地上,那些濺起的泥沙,突然間變成了薄薄的白紗蓋在他的頭上。
他擡起頭,摩托車噴着一圈又一圈的黑色尾氣疾馳而去,巨大的嗡鳴持續響在耳邊,如聲聲驚雷乍破。
他擡起手,滿手腥稠;他低下頭,發現自己躺在了血泊中……
“重章——”
重章猛地擡頭,力氣在這一瞬間被抽空,他渾渾噩噩地回頭看,胡克堅正皺着眉頭,指了指他手上捧着的東西:“路上要喊你爺爺的名字,不然你爺爺回不了家,還有,别哭了,眼淚要是滴到甕上,老重帶着塵緣,是投不了好胎的。”
重章擡手用衣袖擦掉眼淚,淚水有些幹了,黏在臉上,擦起來發疼,但重章很大力,生怕眼淚沒擦幹淨。
他緊了緊雙手,把那小小又重重的甕攏在懷裡,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無措與茫然,他開始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他仍在記挂着與重福田相見的那一面,始終覺得此時此刻才是身處夢中。
但他好怕,好怕啊,怕這個夢是真的。
要是真的呢,重福田會不會回不了家?重福田會不會投不了好胎?
心裡的某個角落仍安置着重福田說的那句話。
“好了。”
好了!
明明都好了,爺爺不是好了才回家的嗎?
重章死死咬着下唇,忍着眼淚,許久,他輕輕道:
“重福田,回家了。”
“要跟着我,不要回不了家。”
“重福田——”重章嗚咽一聲,像夢裡那般呼喊,“不要走……”
眼淚一滴一滴,打到了骨灰甕上。
——
重福田走了以後,重章說不出自己的生活發生了什麼變化。
那些散落的糖果,那盒沒有品嘗過的新品月餅,那張血肉模糊的臉,那個沉沉的骨灰甕,那天下葬時落下的雨……對重章來說都像是夢一場。
隻有骨折的腿不斷提醒他,車禍是真實發生的。
陣痛代表他還是個活人。
偶爾,非常偶爾的時候。
重章會坐在門檻上發呆,看着一輪柔和的太陽漸漸睡死在麥田下,他會想,為什麼死的人不是他呢?
隻是偶爾會這麼想,因為大多數時候他還有别的煩惱,而那是李嬸帶給他的。
很奇怪,重福田下葬那天,李嬸哭着撲倒在重福田的墳前,聲嘶力竭得令重章恍然——究竟誰才是重福田的孫子?或許是李嬸?
從那天起,李嬸就搬進了重章的家,天天擦拭重福田的靈牌、遺照,比重章更加上心。
李嬸還會摟着重章哭泣,摸着他的頭說一些思念重福田的話,被歲月塵埃遮掩住的私情依然讓重章羞赧。
李嬸井然有序操持起重福田頭七,起初賓客暧昧而别樣的眼神也被眷念的眼淚打動,越來越多人握住李嬸的手,勸她好好保重。
在哭泣聲和勸慰聲中,無動于衷的重章成了攻伐的對象。
重章木然擡頭,就收獲未曾謀面的親戚一句:“你有沒有心啊,怎麼爺爺死了也不會哭一下呢?”
那一聲斥罵驚動了别人,所有目光投向無情無義、不會掉眼淚的重章,李嬸為他打着圓場,于是更多人轉向安慰她。
重章跪在蒲團上,聽着絮絮的念經聲,眼神飄向正中央的靈位,上了紅漆的重福田三個大字刺痛他的眼睛,些許紅血絲爬上眼白。
眼裡莫名多了幾絲怨恨——對生者的,對死者的,對自己的。
賓客散去時,他生母那邊的親戚過來攙扶他,說了幾句好聽的話,叫他要好好學習,好好照顧自己,重章聽得鼻酸。
兩人綴在隊尾,他的腿不良于行,眼見和衆人的距離越拉越大,那位親戚俯下身子,輕聲問:“重章,李嬸是不是要做你奶奶,你爺爺還活着的時候,他們兩個人就搞在一起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