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1C2是個存在遊戲裡的美好幻想。
現實中,是反過來的C1M2。
十一月底的大型月考結果在預料之内,又超乎所有人想象。
一個鎮十三村,所有小學聯考前二十名頒獎會上,重章總分第一,而馬雪明和他間隔了十一個人,史無前例地跌出全鎮前十。
他隻能隔着數十人,遠望重章脖子上挂着的獎牌,手中那薄薄的獎狀被風吹得亂響,心裡拔涼。
十一月的天轉眼變涼,回去的路上馬雪明打了幾個噴嚏,重章把外套脫給他。
他接過穿上,不情不願說:“祝賀你拿了第一。”
重章說:“也祝賀你英語第一。”
馬雪明撇了撇嘴,英語第一沒有含金量,太好考了,全鎮有十個人英語都考了滿分,包括重章。
校長從頒獎會上送他們回學校,車上笑得見牙不見眼,從後視鏡看到小馬臉色後,笑容一滞,幹咳一聲:“哎呀小馬,這次沒考好,還有下次呢,别放在心上。”
還有下次又怎樣?
馬靜媛對他的要求是次次都得考好。
回到學校已經放學,辦公室還有零星幾個學生被留堂,馬靜媛一眼都沒有看小馬,把試卷拍在桌上,壓着怒火說:“你自己好好看看錯題,在這裡等我。”
馬靜媛把重章叫走,還請了校長,一同進了二樓會議室,會議室裡早早有人坐着,端着杯茶輕嘬幾口,低頭翻看幾張試卷。
聽見聲音,那人擡頭一看,金絲眼鏡背後的眼睛掃過重章,立即露出溫和的微笑說:“我看過試卷了,重章考得非常好呢,對比分數,甚至比縣城的孩子還要好。”
月考的試卷是縣裡出的,縣裡也在今天出了月考成績和排名。
馬靜媛笑了,校長坐下,少不得要吹噓一下學校的功勞,最後才誇誇重章的天資:“我們學校老師在培養尖子生上真的很看重,什麼賽事都會推學生參加,别的不說,從我來了以後,這些賽事獎項我們學校都得從前面數的。當然啦,這也多虧近幾年村委對學校教育的支持,尤其是你還一對一資助重章,有了你們的支持,學校沒有後顧之憂,重章也能安安心心學習,這不,這個成績要是保持下去,重章絕對能考進重點中學的!”
馬靜媛的笑維持不住了,在底下拍了拍校長手臂。
校長越吹越來勁,自行領悟馬靜媛的意思,手伸出來,握住賀宇舟爸爸的雙手,再次表示感謝:
“村裡小學從來沒有學生考上過重點初中,以前這些名額啊都是縣城小學包攬的,偶爾鎮中心小學能考上一兩個,村小在這件事上是百分百沒希望。可是這一屆有了重章,這小孩就是聰明,大城市孩子都少有的聰明,你就放心好了,你資助他呀,不會令你失望的。還别說,我看重章這成績,說不定還能甩縣城孩子幾條街,也許能拿個第一名呢,哈哈,要真是這樣,就是給鎮、給村、給學校争光啦!”
賀支書抽出手,食指彎曲扶了扶眼鏡,一臉笑意說:“我今天來,就是想說這件事的,這一屆考入重點中學的政策有變,以往是按成績高低錄取,但村裡教育資源比縣城落後些,這就導緻縣城錄取人數多,農村小學錄取人數太少。”
“上級今年很重視扶持農村教育,其中一項重要舉措就是改了由成績高低錄取的政策,按名額分配下來,每一所村小有且僅有一個名額,隻要是畢業考校内總分第一就能進重點初中。”
校長愣了:“這……”
還有這種好事!?
要是畢業考,校内總分第一的學生是個倭瓜,那也能進重點初中咯?
賀支書看向重章,目光像巨石落在他身上:“政策一變,重章進重點初中已經是十拿九穩的事了,所以我這次來,是想改一改資助協議。”
校長和馬靜媛的臉色已經從詫異變得淡定,馬靜媛沉聲問:“怎麼個改動法呢?”
“是這樣的,原先說隻要重章考上重點初中,我會無條件資助他到初中畢業,這一點呢,是不會變的,隻不過……”賀支書扶了扶眼鏡,從公文包裡取出一份文件遞到他們面前,“不過,額外多加一點,隻要重章能以全縣第一的成績考入重點初中,我将無條件資助他,直到他大學畢業出來工作。”
“聽說重章有個卧病在床的母親,我這邊呢,認識一些名院醫生,能夠為重章引薦,看病、治療、看護等一應費用全數包攬,重章父親和他奶奶的養老也會得到保障,怎樣?這個資助條件非常豐厚了。而我,隻是希望重章能夠好好努力,在畢業考試中一鳴驚人。”賀支書放緩聲說,“哪怕沒考到全縣第一,重章也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的。”
哪有這麼好,不需要付出代價,隻需要好好學習的美事?
天上掉的餡餅,可能是地上的陷阱。
校長的假笑糊在臉上,和馬靜媛目光對視。
馬靜媛把協議往賀支書那邊推過去說:“重章隻是鄉野沒見識的孩子,怎麼能和縣城那些上培訓班、名師輔導過的孩子競争,考全縣第一真是托大了,重章是聰明,但遠沒到那種程度……”
“我可以的。”
馬靜媛拒絕的話還沒有說完,小小的角落裡傳來重章清晰的聲音。
重章站了起來,再次堅定說道:“我覺得,我可以做到。”
大人說的時候,他就在心裡盤算過,這明明對他是穩賺不虧的好事,協議有學校旁觀簽訂,不怕賀支書騙人。考上全縣第一,家裡人的事就都有着落了;考不上,重章照樣能進重點初中讀書。
重章說話的時候,聲音有些克制住的顫抖,不克制一下,他怕他會聲調上揚,暴露出話語裡、心聲中的亢奮。
賭徒在賭桌上的模樣總是貪婪的、醜陋的、興奮的。
重章想,自己的樣子應該和賭徒沒什麼區别,他知道自己有些事情沒想清楚,也知道校長和馬靜媛的顧慮是合理的,但他就是像抱有僥幸心理的賭徒那樣不管不顧,因為他知道——
“我可以!”他再次重複道。
學習,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事。
他也想過用“學習”這柄利劍,劃破貧窮與富貴的界限,往上,再往上,攀上巅峰,那些什麼縣城受過名師教導、重金上過培訓班的學生,都會被他踩在腳下的。
沸騰的腎上腺素一秒結冰。
重章不過片刻,就學會了像大人那樣,控制好自己的心情和表情。
他在三人的注視中,再次點頭,冷靜地說:“相信我吧,我可以的。”
“好孩子。”賀支書露出欣慰的笑容,把協議又推了過去,手指點在蓋章和簽字處,低聲說,“新協議不是以我個人名義,是由大井村、長石村和高隆村——三個村子的名頭,看看,公章都落在這裡,做不了假的。舉三村之力,隻是想要捧出個全縣第一來,我們的想法就是這麼簡單,至于為什麼嘛……”
外頭有落葉飄落到走廊上,窸窸窣窣響,賀支書看了眼,收回目光,小聲道:“你們雖然是做教育的,但也應該聽到過風聲,上級要開發這個鎮子,可怎麼開發,開發什麼村落,還沒有定下來,當然,也不一定開發,上面開發的動作雷聲大雨點小,我們下頭的人摸不透,可都想接住這幾滴雨。說句交心話,三村計劃着往上推的是大井村,重章是大井村的人,要是考了個全縣第一,這不得引上頭多多關注?”
賀支書坐正身子,微笑說:“剛才羅校長不是說得挺好,有了三村的支持,長石小學才會越辦越好,重章要是考了個全縣第一,長石小學想要換打印機、換辦公電腦、換課桌……想要什麼,不都伸手就來?”
羅校長沉了臉色:“賀支書,這話什麼意思?威脅我們?要是今天不簽這個字,難道三村以後還得給學校使絆子不成?”
“這是哪裡話?”賀支書端起茶,輕輕吹了吹,茶涼了些,溫度正好,他一飲而盡,“做主的人還不是你,你們隻是做個見證而已。重章,快過來簽字吧。”
羅校長攔不住,重章最終還是在協議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一式三份。
一共20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