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國強是最後見過胡克堅的人,巷口一戶人家裝了監控,恰巧拍下全過程。
監控裡先是重章和李嬸離開,他們兩人站在原地,勾肩搭背不知道講些什麼,講着講着,胡克堅突然推開重國強,狠狠扇了他一耳光,然後在監控畫面中揚長而去。而胡克堅捂着臉呆立片刻,轉身走向與之相反的道路。
那是21:18分,離胡克堅的家隻有10分鐘腳程,可他的妻子直到深夜也沒有等到人,她以為胡克堅又去别人家喝酒竄門,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到第二天,有人在池塘撈起胡克堅的屍體,送到她眼前,她才知道,黑夜和白天的過渡,原來渡了一場生死離分。
胡克堅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呢?
好像是叫她把桌子擦幹淨。
想不起來了。
周巧巧的眼睛,和胡克堅身上一樣濕答答的,都被泡發了,她什麼也想不起來。
警察問她:胡克堅最近有沒有和别人發生口角,有沒有仇家,有沒有不對勁的地方,有沒有、有沒有……
她說:沒有、沒有、沒有……
什麼都沒有,丈夫也沒有了。
她錘了錘自己腦袋,再次陷入一場天黑。
2月1日21:18分,重國強和胡克堅分開,胡克堅沒有回家,重國強也沒有回家,又一個道路監控顯示,他是早上6:35分才到家。
“他回到家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李民問,“知道他昨晚去幹什麼了嗎?”
“他一到家就睡覺,衣褲髒兮兮的,脫下來全都沾着黃泥,哦,他睡前還說他不吃早飯,叫我别喊醒他。”李嬸一頓,補充說,“池塘邊都是黑泥,再說,胡克堅人高馬大,老重怎麼弄倒他呀?警察同志,再仔細查一查,老重是絕對不會殺人的,千萬别冤枉好人啊!”
另有一個警察走來客廳,對着李民耳語幾句。
李民含着煙笑了,揮手打散煙圈說:“殺沒殺人真不好說,不過好人嘛,嬸子,你家男人還真稱不上好人。”
他撐着膝蓋站起,巨大的黑影緩慢籠罩李嬸,李嬸聽見上方傳來聲音,說:“查清楚了,重國強拿着胡克堅給的五百塊錢,去了橋下賭博,一晚上赢了又輸,輸了又赢,把錢揮霍光了才回家呢,那些黃泥都是橋邊沾到的,監控和人證都對得上,目前看确實和命案沒啥關系,可是,嬸子,擦亮眼睛吧,這個世界可沒有好人這麼愛賭錢。”
李民走的時候摸了一把重章腦袋,抖落的煙灰掉落在重章眼睫毛上,熱意一瞬間就消退,隻是帶來一陣短暫的不知所措,很快,重章就放下心來——不知道為什麼,他居然會擔心重國強真的殺了人。
到了晚上,重國強被放回來,也許是被問詢過,他精神頹靡,見到李嬸後,他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摟着李嬸哭喊:“我沒有殺人,我沒有殺人……”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不會殺人的,警察讓你回家,肯定是查清楚了。”李嬸安慰他,忽而話鋒一轉,問,“可是,你是不是把家裡的錢都輸幹淨了?”
重國強還在哭哭啼啼,解釋道,“我、我也是為家裡好,我現在又沒有工作,過年還需要一大筆錢,我想着搏一搏,說不定掙多點錢能讓你回娘家看看,你不是說你好久沒有回娘家嗎?如果多點錢,你娘家就會歡迎你回去了。”
李嬸沉默一會兒,又問:“除了賭錢,有沒有幹别的?……有沒有找妓婆?”
“你你、你怎麼能這麼想我?”重國強甩開李嬸的手,難以置信地瞪她,“我心裡想的都是你和孩子,你居然懷疑我出去找女人?你這樣想,還不如懷疑我出去殺人了,你有沒有良心?我都說了,要不是沒辦法離婚,我都能和你去領證,你還不信我嗎?來來來,你要是真不放心,我們現在就帶招娣去民政局,看看怎樣才能把這個婚離了。”
“别,”李嬸扯回自己的手,神色也慌了,哀戚地說,“要是離婚,招娣就沒有地方可以去了,你别,我沒有要你離婚的意思,我隻是,我隻是怕你像以前那樣……我……唉……”
她歎了一口氣,坐在長凳上,肩膀慢慢坍塌下來,捂着自己的腹部,呆呆地看地闆,良久,她說:“我再也不問了,你也别再說離婚的事情,我沒有想你離婚。”
重章看見重國強臉上一閃而過流露的得意,他從哭哭啼啼,變成眉開眼笑,不過短短幾句話的功夫,大家都已經把他輸錢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
他坐下來,摟着李嬸肩膀,柔聲細語幾句,手不安分地摸進李嬸衣服下擺,揉着她的肚子:“放心吧,我會好好養着她的,絕對不會趕她走,你也是,少操心那些事,别管她了,多為孩子想一想嘛。”
這些動作,這些話語,直至這時,重章才恍然大悟——懷寶寶的不是鄭招娣,而是李嬸!
倏而,他懸着的心終于放下。
他不敢承認,其實他一點也不想鄭招娣懷上孩子。
這樣的話,重章就能永遠是鄭招娣唯一的孩子,不會有什麼弟弟或者妹妹來搶走他的“媽媽”。
重章嘴角勾起微笑,可李嬸說的下一句話又徹底讓他的笑容凝固。
李嬸說:“怎麼能不管她?她17歲就被人哄騙未婚先孕,十月懷胎的孩子還沒了,換了是我,我也會發瘋,她家裡人還要賣她,她、她的苦日子夠多了……”
重章臉色沉了下來。
以己度人,李嬸流下眼淚,祈求說:“你要去賭,要去找别人,都随便你,反正錢能再掙回來,人走多遠還會回家,但是你别,别趕招娣走,她已經很可憐了,也别……别趕我走。”
重國強摟着她一番好勸:“胡說什麼,你早就是我的家人了,你就是我的老婆,我怎麼會趕你走。招娣,我們更是沒有趕過她,一直以來都是她跑出去,我們擔心她的安全還要出去找她,真的,從來沒有趕過她走,誰都不會走,你就放心吧,别哭了。”
重章目光緊緊盯着李嬸的肚子。
他們更像是一家人,和和樂樂,偶有争吵。
鄭招娣也有自己的孩子,會為了孩子發瘋,發狂。
為什麼呢?這個家裡為什麼沒有人愛他,他就像是空氣,像是幽靈,飄蕩在這個家裡面,明明隻要有一點點愛,他就能夠落地,卻遲遲得不到。
不對,在這以前,在四個月、還是五個月前?在爺爺還在的時候,他也是有人疼愛的。
是他哪裡做得不夠好?不夠聽話?所以上天把這點愛都撤回?要是爺爺還在就好了,還在,爺爺還在的話,會怎麼樣呢?
重章的眼神空洞,逐漸迷離,要是爺爺還在的話,就會對他好,會愛他,會關心他,會把一切都給他……連命都能給他。
他陡然一驚,那條瘸腿不受控制地發起抖來,腳後跟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地面,他居然……他在遺憾什麼?是為爺爺的意外離世而遺憾?還是為從今以後沒有人愛自己而遺憾?他居然又有這麼自私的想法。
再一次,再一次,重章在重福田的靈牌前低下頭,手緊緊掐住那條發抖的腿,大力掐,狠狠掐,就要痛,不許抖,不許好,他這麼壞,這麼壞的人還能從意外中幸存,他理應得到一些懲罰。
神明在上,他會改過自新,隻要有人給他一點點好,一點點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