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着這種愧疚、近乎贖罪的心情,臨近年關這幾日,他殷勤地擦拭重福田的靈牌。家裡已經沒有人記得重福田了,連李嬸都沒有再上過香,沒有對重福田的靈牌說過話。
大年三十,依舊隻有重章背着人,偷偷點上線香,供上一個蘋果,一個橘子。
還來不及拜幾下,敲門聲響起,他轉身急急去開門。
門外,一個女人站在外頭,穿着白色上衣和黑色長褲,左手提着白色箱子牛奶,右手提着一個黑色塑料袋,連頭發都黑得分明,膚色蒼白至極。
黑和白将她切割。
在她身後,大紅色的鞭炮紙鋪滿一地,襯得她這個人仿佛活在另一個世界界。
沉寂的雙眼看到人時,她才有了一點色彩,擠出一點笑叫人:“重章。”
“巧姨。”重章把她迎進來,接過她手裡的東西放在地上。
一直到開飯,周巧巧都沒有說過話,莫名地,重章在她身上聞到了同類的氣息,不被人歡迎、沒有人喜歡的味道。
重章坐在她身邊,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感。
不幸福的人,從此又多了一個。
李嬸給周巧巧夾菜,周巧巧端起酒杯,敬重國強,也敬李嬸,一飲而盡說:“謝謝重哥和李姐,這大年三十的請我一個這麼晦氣的人來家裡吃飯,真是謝謝。”
“說這些幹什麼。”重國強小嘬一口酒,“堅哥把我當弟弟,他不在了,還有我呢,以前你是我弟妹,從今天開始,就是我親妹妹,把這裡當自己家,什麼晦氣不晦氣,家裡人回自己家吃飯,怎麼是晦氣?”
硬擠出的笑不見了,周巧巧靜靜看着一桌子菜:“我爸媽昨天回去了,說我家裡死了人,三個月都不能去别人家裡做客,不然會把晦氣帶給别人家,我都不知道,原來嫁出去了,回自己娘家會被說成‘去别人家做客’,真奇怪,是我想死老公的嗎?是我想晦氣嗎?”
“可我沒出嫁前,爸媽對我都很好啊,家裡好幾個男孩子,爸媽有什麼好的都會專門留給我,好的程度都說得上是‘重女輕男’了,我不明白,怎麼我結婚了,老公死了,就成為‘别人’了呢?難道他們以前待我好都是假的嗎?”周巧巧的視線從菜轉移到李嬸和重國強身上,眼睛裡充滿困惑,“你們不一樣,你們請我來吃飯,尤其是在大年三十這天,尤其嫂子還懷了身孕,你們卻一點也不嫌棄我,可能在你們眼裡隻是一頓年夜飯,但我是真的很感動,嫂子,我一定會為你祈福,為你求神拜佛,希望你們家幸福美滿,你們的孩子平安健康,我絕對,絕對不會把晦氣帶給你們的!”
周巧巧的臉皺在了一起,李嬸牽着她的手,心疼地說:“别說這些,大年三十要是哭了,那才是真的晦氣,不許哭,不要哭,以後的日子都會好起來的,别擔心,你看看我,苦了這麼多年,不也終于好起來了。”
周巧巧揩了揩眼淚,點點頭,重新動起筷子。
重章沒有辦法同情她的遭遇,因為剛才重國強給他夾了一筷子番茄炒蛋,黃的蛋,紅的番茄,白的米飯。
這讓他聯想到車禍那天,那些爆濺而出的黃白色液體,那些溫熱流淌的血液,讓他想吐。
筷子尖端戳進死魚泛白的眼睛裡,一挑動,重國強把魚眼挖了出來。那個眼球從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平穩地降落到重章的碗裡,在黃白色和紅色之中滾了幾滾,和重章大眼睛瞪着小眼睛。
——眼睛,從眼眶裡被擠爆而出的,粘連着神經的那個眼睛。
有什麼洶湧而出,滾上喉頭,重章捂住嘴,急急跑去了廁所。
“哎,這孩子怎麼吃着吃着跑了,這麼不講禮貌。”
重章耳邊呼嘯重國強的喊聲,又聽見他說:
“巧巧,我是為你好,聽哥一句勸,趕緊找個人嫁了,我知道好幾個條件都還行,能嫁我們就盡早嫁出去,現在不着急,等年紀大了真的是沒人看得上二婚死過老公的了,你還年輕……”
“我知道,我知道,”周巧巧說,“我爸媽也這麼勸過我,可是克堅的錢包還沒有找到,我想找到兇手以後……”
“嘔——”重章被廁所門檻絆了下,吐在了外頭,他扶住門框,再次吐得稀裡嘩啦。
從五髒六腑裡嘔出的,是以為忘記了,卻從未忘懷過的傷痛。
在嘔吐的同時,廁所窗外驟然大亮,絢麗的煙花在空中炸開,映襯着重章的臉色五彩缤紛,鞭炮聲和煙花聲完全掩蓋了這小小角落的不體面的聲音。
2024年2月25日,正月十六。
宜安葬、動土、入殓、移柩、破土。
過了元宵才能治喪,親人朋友才好送行。在這一天,胡克堅的骨灰終于能夠入土為安。
一大早,重國強和李嬸去幫忙,重章待在家裡,閑來無事,他又擦起重福田的靈牌和龛台,橘子發黴,背面爛了,滲出汁水,引了一堆螞蟻來吃。
重章倒了開水,頓時水面浮起螞蟻的屍體,他拿抹布擦掉,順着模糊的蟻路往裡頭擦,有什麼東西随着他的動作,“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低頭看去,是一個沾着黃泥的錢夾,黃棕色,很尋常的款式,可是很熟悉,像是在哪裡見過。
重章蹲下身,掰開磁吸扣,打開錢夾。
錢夾外頭很新,裡面卻很陳舊,夾層布都破了,空空如也。他正想合上,餘光瞥見最小的裡袋夾着東西,手指頭艱難地摳出來後,發現是一張小小的雙人照。
是胡克堅和周巧巧。
重章的神色從茫然轉變成震驚,他“噌”地一下站起。
——這是胡克堅的錢夾。
可是,這個消失很久的錢夾,這個警察苦苦尋找的證物,為什麼在他家?
他緊緊捏着這張雙人照和錢夾,視線往上些是重福田的靈牌,再往上舉頭三尺有神明。
胡克堅是好人,好人怎麼能死得不明不白?好人就應該沉冤昭雪。
重章轉身向外走去,向太陽底下走去。
心裡隻有一個念頭——去找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