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有幾分凝滞。
“隻剩下七分鐘了。”那醫生還擡起手表,“您抓緊着點啊,對了,多問一句,您是罕見病症看診還是體檢出現異常指标?”
他身軀僵硬,要跨出的步子卻遲遲挪不動。
算了。
時淵序心想,事到如今他為什麼要怕他,對方未必知道自己是那個小絨球,作為本人,與對方這麼多年沒見,說不定對方都把自己忘得一幹二淨了。
如今也是他時淵序本人與對方多年後第一次見面,他是不是該假裝認不出對方才行?
“湛教授您最後一個病人終于來啦!”大嗓門醫生還以為自己做了個大好人。
此時時淵序呼吸一僵,就這麼被醫生推了進去。
他硬着頭皮進來,不偏不倚地迎上了對方的視線。湛衾墨那雙沉灰的深邃的眼眸,對上了他的眼。
站着的和坐着的,偏偏仿佛在一個水平線上。
那微妙的氣氛,就仿佛兩人從未見過,卻又相識已久。
一瞬間有些恍惚,就像世界也愣神了一秒。
卻是時淵序先移開視線。
“……你是我的私人醫生?”他佯裝鎮定。
明明是自己來看病的,他竟然還問對方是不是醫生,他是傻子嗎?
懸着的心,急促的呼吸,他原以為自己足夠鎮定,卻在對上男人的視線那一刻全軍覆滅。
湛衾墨點點頭,那面容仍然幽淡自持,然後開口,“你是鄒若鈞的哥哥?幸會,我是瀕危族群系的湛教授。”
時淵序微微一僵。
他倒是壓根沒有從這家夥冷淡的臉上看出半分“幸會”的意思,分明就是不能再客套的客套話。
……意外的。
對方很淡定。
看到他的時候沒有任何起伏。
就仿佛——對方似乎不曾認識過他一樣。
此時辦公室内摹地安靜了,純白的牆壁,無趣的檔案櫃,寡淡無味的挂畫——時淵序卻絲毫不覺得枯燥無聊。
畢竟一個锱铢必較的男人能夠選擇做醫學教授,多少讓人忍不住猜測背後的原因是什麼。
但是時淵序又回過神。
反正與他無關。
他們兩個之間忽然又沉默了,辦公桌上疊着厚厚的書籍,而旁邊的懸浮面闆上跑着數據。
“我還有最後一些數據要處理,你找個地方先坐着。”湛衾墨說道,“等會再跟你談談病情。”
病情?
時淵序縛起手,倚靠在毛榉木辦公桌旁的沙發上。
嗯,他确實是個病人。
時不時就從大活人變成小絨球,可不就是病人?
時淵序佯裝自己已經将一切盡在掌握的模樣,坐在沙發上,懶懶散散地看向周圍。
他看着對方仍然伏案工作,神情平靜淡漠。
就像是有小爪子在刺撓着内心,他竟然覺得坐立難安。
做小絨球的時候,男人總是顯得很高大,他隻能仰視男人。
而如今,他變回了人形,身姿也高挺了許多,這才能從頭到尾審視對方。
作為一個隻會吃喝拉撒的小絨球,主人身上挂滿了再多的頭銜,最多的體會也不過是“飼主”。
可如今,他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第一次那麼真切地感受到對方的存在。
這是曾經做過自己監護人的湛先生。
這是曾經将自己搭在肩頭,馱着看節日煙花的湛先生。
這是在第五軍區附屬小學門口接自己放學的湛先生。
……
腦海中的回憶忽然回到從前。
某一天,軍區的聯絡部的軍官找到了他,說他有一個新的監護人。
曾經小時淵序也有個軍官叔叔作為臨時監護人,可對方不幸在前線上犧牲,自此以後他很長一段時間封閉了自己的心門。
小時淵序自暴自棄地想過,沒有人能永遠陪在自己身邊,他總覺得,最後他還是孤獨一人。
所以每次有家庭來看望他的時候,他要麼就是埋頭自己跟自己下棋,裝作自閉症兒童,對别人的話充耳不聞,要麼就是聒噪得很,能跑跑跳跳就不老實坐着說話。時間長了,那些家庭都覺得這個漂亮柔弱的小少年脾氣有點古怪,放棄了收養。
可他知道,自己更不喜歡的是别人那接近憐憫的眼神。
可軍官說他忽然有了一個新的監護人。一個外星族群必須要有監護人,否則大部分基本的權利都無法享有。甚至在軍區附小,軍區議員,有了法定監護人的孩子,才能參加許多精彩刺激的活動,去野炊,去遊樂園,去戶外。而做重大手術的時候,有人陪着。
小時淵序神色莫名地跑到接待室,卻發現那裡已經有一個修長的身影,倚靠在座位上。
男人身姿高挺,穿着風衣,而那一頭銀發垂瀉在身後,晃眼得很。女接待員臉頰泛紅着将手續資料遞給那男人,一邊多遞了一杯熱奶茶給對方,眼睛偷偷摸摸打量男人。
“他是你未來的監護人哦,你可以叫他湛先生。”
小時淵序擡起眼簾,剛好對上湛衾墨調笑又淡漠的眼,他站着,跟男人坐着的高度差不多。
接待員姐姐私下給了他一個調查表,“對對方的經濟條件滿意度”“對對方的品格滿意度”“與對方相處舒适程度”……小時淵序信誓旦旦地把對方當成是神仙下凡,把評分的五顆星星全部塗得滿滿的。
“這是另外的代價,你要給我更多的貢品。”手續辦妥後,锱铢必較的男人低下頭,輕輕說道,“不過,小東西,以後你的家長會就由我來參加。”
小時淵序愣了愣,把口袋裡的小玻璃球給了男人,對方似笑非笑地收下了。
從此,軍隊少年營舉辦的家長會上,小時淵序的座位不會是空蕩的,有一個高挺的銀發男人總是不動聲色地坐在那,他很少對老師的話做筆記,堪稱是某某軍區附屬初中最有主見的家長,班主任對小時淵序的國語課表現很不滿意,認為小時淵序平時做作業不用心。他會有禮地點點頭,可随即說,“老師,我覺得你說的不對。”
最後卻是班主任莫名其妙地被對方說服了。
小時淵序在教室外忐忑不安地鍍着步,害怕自己丢人,卻見男人輕佻地将寫了寥寥幾字的筆記本給了他。
“這次老師說你有進步。”
他當然當了真,之後上課都挺得腰杆筆直,作業也好好寫,班主任有一次找上了他,說發現他其實潛力很大,是他以前妄下論斷,還希望不要放在心上。
小時淵序滿臉問号,直到多年後,他才知道男人的謊言。
時淵序本以為自己應該盡數忘記,可他隻要多跟對方待久一點,那些回憶就會接二連三地滾燙着他的心。
可如今,他們卻早已成了陌生人。
小少年成了沉穩的大人,而他與他之間因為這不告而别的七年,終究隻剩下了沉默。
此時湛衾墨饒是做着自己的事情,目光甚至沒有直視着他。
“你,”時淵序想了想又故意換了個字,“您……當真不認識我?”,
湛衾墨狹長上挑的眸看回了他,跳躍在鍵盤上的手指頓停。
他緊接着唇角莫名地勾起。
“噢……原來你是軍區裡那個小可憐蟲,現在也已經是個大人了,時間過得真快。”
這句話跟逢年過節長輩冷不防出來膈應你的一句話沒什麼兩樣。
因為多年來都沒怎麼在意過,所以小孩成了大人自然而然會吓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