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篡瞧了他一眼,淡淡道:“隻抄人名和出身,相互之間留出空隙,日後還要做批注。”
燕枝點頭領命:“是。”
一大一小兩張桌案,一前一後錯落擺放。
太極殿殿門大開着,八月秋風迎面吹來,時不時有宮人捧着東西,從門外走過。
燕枝一手托着腮,一手抄寫,心裡忽然冒出個大逆不道的念頭來——
要是陛下和他能一直停在這裡,那就好了。
陛下沒有兇他,沒有欺負他,他就這樣乖乖地待在陛下身邊。
他們什麼也不做,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待着……
就在這時,蕭篡批完奏章,把筆一丢,伸手圈住他的腰。
“朕看看你的字練得怎麼樣了。”
說是看字,但是陛下的手,已經像蟒蛇一樣纏了上來,像狼爪一樣牢牢锢住他的腰。
燕枝擡起眼睛,怯怯地看了一眼陛下。
一個更加大逆不道的念頭,從他心裡鑽了出來——
陛下才不會這麼好心。
陛下又要欺負他了。
果不其然,陛下隻看了一眼他的字,就“啧”了一聲。
“朕教了你這麼多回,你的字怎麼還是跟肉丸子似的?”
燕枝握緊手裡的筆:“那奴重抄……”
蕭篡坐到他身後,握住他的手:“朕最後再教你一回,認真學。”
“嗯……”
“就這麼幾個字,寫了十年還寫不好,真是欠打。”
蕭篡一開始還能耐着性子,手把手地教他寫字。
“‘荀端’,‘端’字最好寫。坐直點,别歪在朕懷裡。”
“奴沒有。”
“‘卞啟’、‘卞承’、‘卞轉’、‘卞合’,這個卞英,自己隻生了一個兒子,他弟弟倒是生了一堆。”
“嗯……”
蕭篡故意問:“你什麼時候也揣一個給朕看看?”
燕枝忙道:“陛下,奴是男子……”
“朕當然知道。”蕭篡攏住他的腰,“肚子大起來也一樣。”
算了,跟陛下說不清楚。
這個時候,陛下的手,已經探進了他的衣擺裡。
燕枝努力維持鎮定,握緊筆,繼續抄錄兩個名字。
忽然,他看見名冊上的一個名字,抄寫的動作頓了一下。
筆尖一頓,在紙上暈開一個墨點。
蕭篡察覺到他身上僵硬,定睛一看,一字一頓地把下一個名字念出來:“謝、儀。”
“啧,小狗,你唯一的好友也來選皇後了。”
“不是的。”燕枝忙道,“謝儀他……”
“謝儀不是你的好友?”
“不是……但是……”
大梁征兵,一般是從平頭百姓家裡征。
後來陛下親政,以雷霆之威,大改國策,勒令世家大族也須得出人出力。
但戰場上刀劍無眼,這些平日裡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怎麼肯如此輕易地就上戰場?
于是在政令頒行之初,世家大族便清點族譜,把和本家隔了十八輩兒的旁支子弟找出來,塞進軍隊裡作數。
燕枝就是在陪陛下禦駕親征安國的時候,在軍營裡認識的謝儀。
謝儀是謝家旁支,他的父親在田莊裡種了一輩子地,忽然被主家喊回來,丢到戰場上充數,謝儀放心不下,便跟着來了。
結果謝儀的父親頭天上戰場,就負了傷。
那個時候,燕枝抱着銅盆,要去給陛下打水洗衣裳,忽然看見有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背着父親,紅着臉,聲若蚊讷,請求軍醫先給父親治傷。
但是軍醫都忙得很,根本沒耐心聽他說話,反倒把他推來推去,撞來撞去的。
燕枝看見了,便把他喊出來,悄悄請來陛下那邊的太醫,給他的父親看看。
就這樣,謝儀對燕枝十分感激,燕枝也就認識了他。
結果當天晚上,燕枝回營帳的時候,陛下就問他:“怎麼樣?朕的太醫使喚得順手嗎?要不要多給你派兩個?”
陛下什麼都知道,陛下也不許他再和謝儀來往。
再後來,跟随陛下出征的人,打了勝仗,個個都加官進爵,世家子弟眼紅,又争破了頭,想要加塞進來,陛下卻不給他們機會了。
燕枝小聲解釋:“自從上次征伐齊國的時候,和他分開,奴就再沒見過他了。奴與他隻見過一面,并不算是什麼……好友。”
蕭篡冷笑一聲,反問道:“怎麼?你還想怎麼見他?跟朕似的,日日見,夜夜見?時時刻刻不分離?”
“奴沒有。”
“提到謝儀,你跟朕說話都硬氣不少。小狗會咬人了?”
“奴沒有……”
蕭篡忽然道:“不用抄了。”
燕枝疑惑地擡起頭。
“朕直接就選謝儀,讓他進宮跟你作伴。”
燕枝下意識道:“不行!”
“為何不行?”
“謝儀……反正謝儀就是不行……”
燕枝還記得,自己在齊國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謝儀的時候,他和自己一樣,瘦瘦小小的,根本不适合上戰場。
他喜歡看書,還想着以後考試做官。
怎麼能進宮做皇後?
蕭篡見他又走神,一股怒火沒由來地竄上來,用力掐住他的腰,不敢置信地問:“你還真想和他作伴?”
“奴沒有!”
燕枝驚呼一聲,沒等反應過來,他手裡的筆就被陛下抽走,陛下直接把他抱起來,緊跟着又重重放下。
重新坐下的瞬間,燕枝趴在案上,不知是痛,還是别的什麼,想要喊出聲,擡眼看見殿門大開,隻好把手指塞進嘴裡,用力咬住,隻留下意味不明的嗚咽。
陛下把他抱起來,冷聲道:“朕前幾日才剛教你的,你又忘了?”
燕枝搖搖頭:“嗚……”
“朕教了你什麼,說來聽聽。”
“嗚嗚……”
燕枝仍是搖頭,喉頭哽塞,說不出話來。
蕭篡感覺不對,低頭一看,才發現他咬着自己的手指,手指都咬破了。
“誰讓你咬手的?”蕭篡打了一下他的手背,把他的手抽出來,用衣帶纏住,“手咬壞了,還怎麼寫字?”
燕枝回過頭,雙眼通紅,眼淚汪汪地看着陛下。
他伸出手,想要抱住陛下的脖頸,卻因為難以轉身,隻能眼巴巴地望着他。
蕭篡最後打了他一下:“放松點,自己就轉過來了。”
結果他一拍,燕枝臉上反倒落下兩行眼淚來。
他轉不過去,門還大開着,随時都會有宮人從門外經過。
眼淚珠子掉下來,砸在蕭篡的手背上。
蕭篡熟練地把眼淚珠子抹回燕枝臉上:“你還哭?你的好友馬上就要進宮來陪你了,你哭什麼?”
“朕才該哭,前幾日才教你的,你今日就全忘了。”
“還沒怎麼碰你就哭。上面哭,下面也哭。别哭了。”
蕭篡抱着他,站起身來,作勢要朝外面走去。
燕枝心裡害怕,連忙叫喊出聲:“陛下……陛下!陛下!”
蕭篡停下腳步,竟又坐了回去,故意問:“喊朕做什麼?”
“進内殿……”燕枝回過頭,可憐巴巴地看過去,“進内殿。”
“還有呢?”
“争寵……”
直到這時,燕枝才終于想起來,陛下想聽的是什麼。
燕枝望着他,努力回想那些話,一字一頓,認真道:“在新人入宮之前,奴要使出渾身解數,勾……勾.引陛下……以免陛下忘了奴……”
他嘴上說着“勾.引”,神色卻很天真,目光也很澄淨。
反倒是蕭篡喉頭一緊,終于退讓一步,抱起他,走到殿門前,在門檻前站定。
他伸出手,終于把門關上關嚴。
但他也把燕枝抵在了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