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之間說話好有意思,燕枝捧着臉,看向他們,眼裡帶笑。
“大哥,我都還沒說話呢。我也要說,說不定跟着陛下上山,陛下就看上我們了。”
“得了吧。”卞明玉皺起臉,表情複雜,“陛下連我這樣風流倜傥的公子都看不上,又怎麼會看上你們幾個草包?”
“怎麼不會?萬一呢?”
卞明玉嗤了一聲:“我爹早就提點過我了,我們是絕對絕對會落選的,不要異想天開了。難得的機會,我們在這兒玩幾天就回去了。”
“伯父怎麼斷定?”
“哼,因為陛下喜歡那個燕枝。”
燕枝忽然聽見自己的名字,不由地坐直起來,想要離開。
謝儀見他緊張,便率先站起身來,坐到他和卞明玉中間,隔開他們兩個,将燕枝擋在身後。
隻聽卞明玉壓低聲音,繼續道:“你們看不出來啊?陛下就喜歡那個燕枝,去哪裡都要揣着,跟揣着錢袋子似的,生怕弄丢了。”
“我爹一眼就看出來了,所以那晚慶功宴,他一回來,就讓我不要摻和選秀。你們也不要想了,不要往陛下身邊湊。要是惹出禍事,可别賴我沒有提醒你們啊。”
“知道了。”四兄弟鄭重地抱了抱拳,“謝大哥提點。”
燕枝垂了垂眼睛,忍不住小聲反駁:“陛下不喜歡燕枝。”
這是陛下親口說過的。
卞大人和卞公子實在是多慮了。
畢竟是陛下和他的男寵的事情,卞明玉再膽大,也不敢過分議論。
一群人很快就轉移了話題,說些吃吃喝喝、玩玩樂樂的事情。
“别說,我真有點兒餓了。想楊家鋪子的糖糕了。”
“我也有點兒想。炙肉太鹹,吃得有點膩味。”
“沒出息。等我爹的俸祿下來了,我帶你們去南邊玩兒,那邊的點心更好吃。”
“好啊好啊,謝謝大哥。”
燕枝捧着臉,小聲道:“南邊不好玩的。”
卞明玉耳朵尖,聽見了,猛地轉頭看他:“胡說,南邊可好玩兒了!”
“不好玩。”燕枝道,“南邊不是山就是河,沒有糖糕吃,隻有幹糧吃。”
“那是你去的地方不對,吃的東西也不對。”
“我去的時候……”
燕枝剛想說自己去過,但是轉念一想——
他是去過南邊沒錯,但是……
是好多年前,跟着陛下打仗的時候去的。
那個時候,南邊的山水,對他來說,都是戰場,是抱着武器,跟在陛下身後,一步一步走過去的地方。
他在戰場上,看見的是鮮血和屍體。
他住在軍營裡,吃的也是北邊梁都運來的軍糧。
直到現在,南邊的安國、陳國早就被陛下攻克,百姓休養生息,應當是另一番景象了。
燕枝反應過來,忙不疊賠禮道歉:“對不住,是我錯了。”
他認錯認得這樣幹脆,卞明玉哽了一下,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沒事兒。”
他看着這人,忽然覺得有些眼熟,皺起眉頭,想要湊近看看。
“你……”
謝儀擋在燕枝身前,清了清嗓子:“卞公子,請不要失禮。”
“噢。”卞明玉癟了癟嘴,安分坐回去。
燕枝捧着臉,思緒又飛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南邊好玩兒嗎?
——宮外好玩兒嗎?
——他們說的那個楊家鋪子的糖糕,好吃嗎?
謝儀轉回頭,輕聲道:“燕枝公子,你若想吃,我現在騎馬去買,大概下午就能回來。”
燕枝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把這些話說出來了。
他連忙捂住自己的嘴,擺了擺手:“不不不,不必麻煩。”
“公子想出宮去玩兒,隻怕我無法滿足,不過一塊糖糕,還是可以的。救父之恩,恩重如山,便是公子要我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辭。”
“不用了,不用了。”燕枝道,“我……我也不是沒出過宮啊。”
他挺起胸脯,自信滿滿:“我八歲才被賣進宮裡,八歲以前,我都住在宮外。這些年陛下南征北戰,我也跟着陛下到處闖蕩。”
燕枝笑着說:“我可不是被關在宮裡的,我一直都在宮外玩呢。”
謝儀點了點頭:“嗯。”
扭過頭去,燕枝臉上的笑意慢慢散去。
其實……
他八歲以前,生活在家鄉那個偏遠貧窮的小山村裡,每日不是背着竹簍上山撿蘑菇,就是上樹摘野果。
後來跟着陛下四處征戰,見到的也是烽火狼煙,屍橫遍野。
說是玩耍,實在是算不上。
不過沒關系啦,宮外也沒什麼好的!
他這麼笨,又不會賺錢,隻會伺候陛下,出了宮也活不下去。
就這樣留在宮裡就很好了。
*
燕枝在外面待了一會兒,看别人射箭,和謝儀聊天,問謝儀最近在讀什麼書。
謝儀不僅認真答了,還把書上的東西講給他聽。
燕枝聽得一知半解,最後安慰他,陛下不喜歡他,選秀應該不會選他,他隻要走個過場就可以了。
這樣等來年考試,他就可以去考試了。
謝儀道:“托公子吉言,那就最好不過了。”
燕枝最後說:“你一定會當上大官,造福百姓的。”
謝儀颔首:“多謝。”
沒多久,日頭高挂,眼看着要到午膳時辰了,燕枝便起身向他道别。
燕枝拽着披風,快步走在前面。
為了掩人耳目,謝儀遠遠地跟在後面,送他回去,看着他進了帝王營帳,才轉身離開。
午膳時候,陛下還沒有回來。
燕枝仍舊一個人在帳篷裡吃午飯,吃完了就犯困。
睡了一會兒起來,沒敢再出門,就拿起話本繼續看。
這回沒被發現,是他運氣好。他不能再冒着被陛下發現的風險,溜出去玩。
能有一上午的玩樂,他已經很滿足了。
燕枝坐在榻上,乖乖看書。
一直到了傍晚,太陽落山的時候,他沒等到陛下回來,卻等到了謝儀。
陛下不在,帳篷外面沒有親衛看守。
謝儀鬓發微亂,衣上沾着塵土,從懷裡拿出一個荷葉包着的東西,路過帝王營帳前面的時候,不經意間彎腰放下。
他又故意對着遠處,喊了一聲“卞公子”,提醒燕枝。
卞明玉不明所以:“誰喊我?喊我幹嘛?”
燕枝認出他的聲音,跑到帳前,撿起荷葉。
打開包裹,裡面是兩塊糖糕,一塊白糖的,一塊黑糖的,亮晶晶、軟乎乎,還熱騰騰的。
楊家鋪子的糖糕。
他真的騎馬去買了。
燕枝捧着糖糕,跑回帳篷裡,躲進榻上,掰着糖糕,小口小口地吃掉。
好甜!好吃!
難怪那些公子哥兒都喜歡吃,他也喜歡吃。
吃完糖糕,燕枝仔仔細細地漱了口,把甜味沖掉,最後把荷葉揉得碎碎的,丢到外面,讓荷葉碎片随風散去。
好了,這下就不會被陛下發現了。
可是陛下……
一直到天都黑了,月亮都出來了,陛下還沒回來。
晚上還要打獵嗎?
陛下不會真的遇到老虎了吧?
燕枝忽然有點擔心,去問宮人侍衛,他們也說不知道。
他一個人待在帳篷裡,忐忑不安地守着燭火,等着陛下回來。
一更天、二更天、三更天……
天太晚了,燕枝趴在榻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又夢見了老虎。
這回老虎沒再追着他跑,而是追着陛下跑。
陛下一面騎着戰馬,一面搭弓射箭,一箭射中老虎的眼睛。
他想喊陛下快跑,他不要虎皮了,他從來就不想要虎皮。
可是他根本喊不出聲音來,隻能在夢裡幹着急,看着陛下惹怒猛虎,朝猛虎射箭。
——“陛下!”
燕枝再次從夢中驚醒,倏地睜開眼睛。
——一塊黃黑白相間的猛獸皮毛,猛地撞進他的眼裡。
“啊!”
燕枝驚叫一聲,抱着被子,蹬着雙腳,連連後退。
他還在做夢!他還在做噩夢!
“救命……救命啊!救命……”
——“蠢貨,是死的。”
男人冰冷的聲音傳來。
燕枝擡頭看去,隻見案上點着一支蠟燭,燭光幽幽,陛下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就披着盔甲,坐在小榻上。
盔甲上帶着幹涸的鮮血,周身散發着濃烈的野獸氣息。
而蕭篡正一手端着肉羹,一手拿着肉餅,悠哉悠哉地吃宵夜。
燕枝這才發現,他看見的不是老虎,而是虎皮。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睡在了一塊巨大的虎皮上邊。
他不敢置信地擡起頭,看着陛下。
陛下白日裡去獵了一隻猛虎?
陛下還把猛虎的皮剝了下來,趁他睡着的時候,把他抱到虎皮上,讓他睡在上面。
燕枝捂着自己的心口,隻感覺自己的小心髒狂跳不停。
吓死他了……吓死他了……
就在這時,他身邊的毯子底下,似乎蓋着什麼活物。
毯子輕輕動了動,燕枝一激靈,連忙又躲到床榻角落。
蕭篡喝了口肉羹,目光淡淡地看了過來。
下一刻,一個黑漆漆、圓溜溜的小腦袋,搖搖晃晃地從毯子裡鑽了出來。
像是一隻小狗。
燕枝愣住了。
這是什麼?榻上怎麼會有這個東西?它是自己爬進來的嗎?他怎麼都沒有察覺?
燕枝想不明白。
蕭篡見他呆在原地不動,便放下碗,起身上前,捏着“小狗”的後頸,把它提起來。
“啧,朕出去打了一天獵,你就在家裡給朕生了個‘兒子’。”
“生得不錯,父子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