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燕枝早中晚各灌一碗苦藥下去,風寒就好得差不多了。
他把陛下畫出來的名冊重抄一邊,送到尚書台那邊,請尚書台官員安排。
他又帶着宮人,把大梁宮西邊空置的兩處宮殿收拾出來,準備給他們居住。
這日清晨,備選衆人入宮。
燕枝抱着名冊,站在宮門外,迎接他們。
這會兒沒人過來,燕枝悄悄低下頭,揉了揉眼睛。
陛下要選秀,雖然他已經說服自己,接受了這件事情,但他心裡總是悶悶的,昨晚也睡不着。
後來,陛下發現他沒睡着,就說躺着也是躺着,就把他抱起來,讓他“争寵”。
一直到天光破曉的時候,陛下才把他從溫泉池子裡扛出來。
他一整晚都沒睡,才剛睡了一會兒,陛下又把他喊醒,還對他說,這些公子哥兒,說不準以後都是他的主子,要他早早地就過來候着。
所以他現在當然沒精神。
燕枝掩着嘴,别過頭去,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正巧這時,一駕馬車從遠處駛來,在宮門前停下。
卞大人背着包袱,帶着卞明玉走下馬車,也不急着送他進宮,而是先将他拉到一邊,殷切叮囑一番。
“入宮之後,小心行事,切不可嬌縱任性,更不可強出風頭。隻等選秀落選,就能回家了。”
卞明玉點點頭:“知道了,爹,你就放心吧,陛下不會看上我的。”
卞大人無奈,又拉着他,來到燕枝面前:“燕枝公子。”
燕枝趕忙收斂了臉上笑意,向他行禮:“卞大人。”
“我這個兒子笨得很,若是在宮裡有做得不好的地方,還請燕枝公子多多提點。”
卞大人一邊說着,一邊從衣袖裡掏出一個錢袋子,要塞給燕枝。
燕枝擺着手,連連後退:“不可不可,奴……”
正拉扯着,卞明玉探出腦袋,一把奪走父親手裡的錢袋,從自己腰帶上扯下一個荷包,從裡面拿出一個布包,遞到他面前。
“這個給你。”
燕枝還想拒絕,卞明玉又笑嘻嘻地道:“鹽漬青梅。好吃的,給你吃。”
卞大人剛想訓斥他,卞明玉又道:“爹,你給燕枝公子塞銀子,人家在宮裡怎麼花?再說了,要是你這個又醜又土的錢袋子被陛下看見,你讓人家怎麼解釋?”
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
卞大人一時間竟愣住了。
卞明玉最後道:“虧你聰明一世,連這點都沒想到。”
他轉過頭,朝燕枝笑,露出八個大白牙:“給你吃。”
燕枝還是拒絕:“還是不必了,我……”
“吃一顆,沒核兒,是南邊親戚特意送來的,家裡的弟弟們都吃過了。”
“南邊親戚”四個字,卞明玉咬得格外用力。
燕枝下意識擡起頭,對上他友善的目光,好像明白了什麼。
卞明玉好像知道了。
前陣子在營地裡,那個裹着披風,偷溜出來玩兒的人,就是他。
可是卞明玉,好像并沒有要揭穿他的意思,更沒有要用這件事情威脅他的意思。
或許,隻是因為他們當時談到了南邊,所以他單純熱情地想要讓他嘗嘗南邊的東西。
燕枝怯怯地看着他,試探着伸出手,撚起一顆梅子:“多謝。”
“不必客氣。”卞明玉笑着,從父親肩上接過包袱,“爹,我進去了。”
“行……”卞大人皺着眉頭,忽然想起什麼,“錢!卞明玉,錢還給我!”
可是卞明玉背着包袱,揣着父親的錢袋子,跟随迎候的宮人,頭也不回地進了宮。
燕枝把梅子塞進嘴裡,笑了笑,低下頭,在名冊上圈了個小圈兒。
卞公子到了。
不多時,其他公子也陸陸續續到了。
也有想給燕枝塞錢的,但是燕枝膽子太小,全部推辭了,一個都沒敢收。
謝儀是他父親陪着過來的。
父子二人看見燕枝,為了幾年前的救命之恩,又鄭重地向他行禮道謝。
謝父甚至要給他下跪:“燕枝公子,救命之恩,永世難忘……”
燕枝趕忙扶住他,讓他站好:“不必多禮,不必多禮。”
謝儀沒想過要入宮,謝父也不奢望他做皇後,父子二人在宮門前,也是依依惜别,殷殷叮囑。
燕枝本就想提醒謝儀兩句,低頭看看名冊,見人來得差不多了,便留下兩個宮人在宮門前繼續等候,自己親自帶着謝儀,朝備選兒郎的住處走去。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在長長的宮道上。
謝儀是謝家旁支子弟,家中并不富裕,就算這幾年他父親立下軍功,他們家也一直都很簡樸。
也有可能是故意扮醜,謝儀今日隻穿了一件洗得發白的素色衣裳,冠上也隻插着木簪。
謝儀摸了摸衣袖,從裡面拿出一個熟悉的荷葉包,悄悄遞給燕枝。
“公子。”
“诶?”燕枝驚訝,連忙用衣袖遮住他的手。
“前陣子的糖糕,不知公子吃着可還好?”謝儀溫聲道,“我收到旨意要入宮,知道會見到公子,所以特意再去鋪子買了一些。”
“謝謝。”燕枝接過溫熱的糖糕,藏進袖中。
謝儀又問:“前幾日聽聞公子風寒,今日可大好了?”
“已經好了。”燕枝點點頭,“勞你挂心。”
“是我應該做的。”
“所以……”燕枝頓了頓,回過頭,小聲問,“所以,我們現在算是好友了吧?”
陛下說過,謝儀是他唯一的好友。
雖然陛下那時很可能是在陰陽怪氣,但是陛下說久了,這話聽久了,他也确實有點兒把謝儀當成自己的好友了。
他總是跟在陛下身邊,陛下不喜歡他,宮裡的宮女太監因為他的身份,也很少和他私下往來。
如今想想,他唯一認識的,算得上是友人的人,就隻有謝儀了。
謝儀輕輕點了點頭:“若是公子願意,那我們就是好友了。”
燕枝腳步一頓,猶豫片刻,最後下定決心,轉身拉住謝儀的衣袖,帶着他躲進宮道前面的角落裡。
“過來,我跟你說,你已經被陛下看上了。”
謝儀愣了一下:“什麼?”
“你已經被陛下看上了!”燕枝焦急地重複一遍。
“為何?”
“誰讓你看了這麼多書,才華那麼高?”
“這……”
燕枝認真道:“你進宮之後,就别再看書了,也别寫文章了,知道嗎?”
“我知道了。”謝儀颔首。
“在宮裡裝得笨一點兒、傻一點兒,不要出風頭,知道嗎?”
“好。”謝儀繼續點頭。
“你說話說得太幹脆了。”燕枝道,“你……你一點都不結巴,看起來一點兒都不笨!”
“什麼?”謝儀蹙眉,疑惑地看着他。
“你怎麼連這也聽不懂啊?”燕枝抿了抿唇角,指着自己,小聲道,“陛下最讨厭像我這樣,又笨又蠢的人,你不想中選,就應該學我的模樣……”
謝儀卻道:“可我覺得公子不笨。”
燕枝默了一下,低下頭去,倏地紅了眼眶,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陛下總是說他很笨很蠢,說得他自己都相信了。
這還是頭一回,有人說他不笨呢。
這話猝不及防,直直地撞進他的心裡。
燕枝感覺,自己很難很難,才找到一個好友。
可是……這個好友卻不能留在宮裡陪他。
一個很壞很壞的念頭,忽然從他心頭升起——
要不然,就讓謝儀中選吧?
讓謝儀留在宮裡陪他,和他作伴。
這樣他就不會這麼孤單了,陛下去見妃嫔的時候,他也可以去見謝儀。
就在這時,謝儀又道:“我覺得公子很聰明,也很果敢。”
“真的嗎?”燕枝擡起頭,沒等他回答,胡亂抹去眼中的淚水,用力拍了兩下自己的臉頰。
燕枝啊燕枝,你真是太壞了!你是個大壞蛋!
謝儀對你這麼好,你怎麼能想着讓謝儀留在宮裡陪你呢?
不可以這樣。
謝儀真誠地望着他:“真的。”
燕枝打斷他的話:“算了,現在不是說這種事情的時候。反正陛下最讨厭、最讨厭的人就是我,你要是不想中選,就要學我的樣子,明白嗎?”
“明白了。”
“結巴點。”
“明……明白了……”
“對,就是這樣,我就是這樣說話的。”燕枝滿意點頭,“走罷,我帶你去你住的地方。”
“好。”
“嗯?”燕枝擡頭看他。
“好……好。”
燕枝帶着自己唯一的好友,從宮道角落裡走出來。
就在這時,一股巨大的力量握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回一拽。
與此同時,一道殘影閃過,他身邊的謝儀被人踹了一腳,整個人往前撲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謝儀!”
燕枝下意識大喊,想要上去扶他。
可下一瞬,就被對方再次拽了回來,同樣重重地撞在男人結實的胸膛上。
再下一瞬,燕枝藏在衣袖裡的荷葉包掉了出來,砸在地上,荷葉散開,顯露出裡面的糖糕。
兩塊糖糕,一塊是白糖做的,一塊是黑糖做的。
蕭篡死死握着燕枝的手臂,低頭看見那塊黑色的糖糕。
糖糕!燕枝給他們“兒子”起的名字就是“糖糕”!
一瞬間,蕭篡抓着燕枝的手越發用力,燕枝疼得臉色慘白,幾乎要被掐昏過去。
“疼……”
“糖、糕——”
蕭篡咬着牙,看着燕枝,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來。
“謝、儀、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