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大起大落,大悲大恸。
燕枝從北涼山獵場回來的時候,本就染了風寒,一連喝了兩三日的苦藥才好轉。
如今被蕭篡狠狠地吓唬一番,又被他重重地折騰一場,燕枝昏過去沒一會兒,就發起熱來。
直到這時,蕭篡才知道——
燕枝這個蠢貨,他是昏過去的,不是睡過去的!
蕭篡感覺不對,摸了摸他的額頭,忙不疊把他從溫泉池子裡撈出來,擦去他身上水漬,胡亂給他套上衣裳。
最後抱起他,大步朝正殿走去。
“來人!傳太醫!”
“是。”
守在外邊的宮人聽見吩咐,趕忙應了一聲,跑着去請太醫。
蕭篡腳步匆匆,走路帶風,反身撞開正殿殿門,抱着燕枝跨過門檻,走了進去。
他将燕枝放在榻上,又扯過榻裡的被子,給他蓋上。
可是燕枝一離開他的懷抱,掙開他的束縛,就翻了個身,背對着他,把自己蜷了起來。
蕭篡動作一頓,随後扣住他的肩膀,讓他轉回來,平躺在榻上。
結果他一松手,燕枝馬上又轉了回去。
蕭篡皺着眉頭,把他抓回來,用力按住他:“怎麼真跟小狗似的?學不會四腳朝天躺着?”
燕枝扭着身子,掙紮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不想這樣躺着。
陛下在他面前,他總是感覺到一股強勢的威壓。
如同一座大山壓在他的身上心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方才是他被陛下抱着,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掙開。
現在陛下終于把他放下,他終于能夠自由行動,他當然要撲騰着翅膀,不顧一切地逃離。
“蠢貨,躺好了!再亂動把你送回淨身房!”
此話一出,燕枝果然安靜下來。
蕭篡試着松開手,見燕枝不再亂動,安安分分地躺好了,這才轉過身,大步走到殿外。
“人呢?太醫呢?”
不多時,宮人便帶着幾個太醫,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陛下……”
一行人正要俯身行禮,就被蕭篡喊住了。
“别廢話,進去看看。”
“是。”
幾個太醫提着藥箱,馬不停蹄地趕到床榻前。
可下一瞬,待看清床榻上的情形之後,他們都愣了一下。
“陛下……”
“又怎麼了?”
蕭篡神色不耐地應了一聲,走了回來。
衆人向兩邊退開,為他讓出一條路來。
“燕枝公子似是被夢魇住了。若是如此,臣等……無法為他看診……”
床榻之上——
不知道什麼時候,燕枝趁着蕭篡不在,又把自己蜷成一團,躲到了角落裡。
他是陛下的人,太醫自然不敢胡亂伸手去碰,更不敢伸手去抓,所以……
“這個蠢貨。”
“躲躲躲,不知道在躲什麼,一天天的,跟有狗在後面追似的。”
“太醫都來了還躲!”
蕭篡低低地罵了一聲,朝燕枝伸出手——
*
漆黑的石砌牢房,連窗子都沒有,透不出一絲光亮。
用浸了水的麥稭塞住耳朵,稭稈像是在耳朵裡生了根,聽不見一丁點動靜。
——這就是淨身房的牢房。
燕枝剛剛離開的地方。
雖然燕枝的身子被蕭篡從牢房裡抱了出來,但是他的魂魄還被留在那裡。
他的心、他的思緒、他的念頭,還全部停留在那裡。
恍惚之間,他好像又回到了八歲那年。
萬物複蘇的春日,他被賣進宮裡,被一個孔武有力的老太監拖進淨身房。
那時候的他,像一頭小牛犢,雖然瘦弱不堪,但是用盡全身力氣掙紮,好幾次都掙脫了老太監的桎梏,沖到了淨身房外邊,差一步就能逃出去。
可他最後還是被老太監抓了回來。
老太監照着他的腦袋,狠狠地捶了他一拳,把他打得頭昏腦漲,眼冒金星,最後拖着昏死過去的他,把他拖進牢房裡。
似乎也是走廊上的最後一間牢房。
燕枝至今都記得牢房裡陰冷潮濕的氣味。
瘦瘦小小的他躺在地上,稍微有了點力氣,就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嚎啕大哭,拍門大喊。
他一開始喊的是“救命”,後來喊的是“我錯了”。
要被閹掉的小太監,不能吃飯,也不能喝水,更沒有人陪他說話。
幾日幾夜的獨自禁閉,讓他極度恐懼。
燕枝怕黑,怕鬼,怕自己一個人待着。
“對不起,我錯了!”
“有沒有人能跟我說說話?”
“淨身疼嗎?我會死嗎?我很能忍疼的,我能不能現在就淨身?”
“嗚嗚,我好怕,這裡有鬼!我好怕……”
可就算他把嗓子都喊啞了,把手都拍出血了,還是沒有人理他。
他沒了力氣,倒在牢房的地上,呆呆地望着黑暗。
又餓又怕到了極緻,仿佛眼前有白光閃過。
白光盡頭,死去多年的娘親身披羽衣,乘着祥雲,出現在他眼前,朝他伸出手。
八歲的燕枝露出笑容,正準備把手遞給娘親。
可下一瞬,十八歲的燕枝恢複理智,占據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