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清捂住李玄度的嘴,輕聲道:“叫進來問問。”
李玄度扒掉她的手,起身去開門,“進來吧。”
女子将手中提燈挂在門口,走進屋,瞧見屋中的蒼清也不驚訝,約莫是剛剛就已經聽見了她二人在屋裡的說話聲。
蒼清借着燭光先瞧地上的影子,确認是人,才招呼她坐下,“說吧,黃員外交代你做什麼?”
“奴叫雲娘,阿郎讓奴好好服侍李道長,聽他吩咐。”
“就隻是服侍?”蒼清不信,小師兄這麼大個人又沒殘有什麼好服侍的,定有别的交代,不然為什麼不找人來服侍她?她才是不敢一人睡怕鬼的那個。
她直直盯着雲娘,想看出些信息來,李玄度也睜着一雙迷茫大眼,看着雲娘,想來和她的想法差不多。
雲娘被她二人瞧得紅了臉,“阿郎就隻說要讓李道長滿意,但沒說屋裡有兩人,還是兩位天仙似的人,倒叫奴不知是誰服侍誰了。”
她邊說邊拿眼偷瞧蒼清和李玄度,目光熾熱大膽,都瞧愣了。
蒼清和李玄度相視不笑。
這雲娘腦子裡在想什麼?不管什麼,定和他倆想的不一樣。
蒼清擡手在人眼前揮了揮,“我們用不着你服侍,但我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知無不言。”話雖如此,雲娘臉上是毫不遮掩的失落。
蒼清隻當沒瞧見,輕咳兩聲,“黃員外白日、夜裡都做些什麼?”
雲娘答:“阿郎白日都不在家,奴并不清楚他在外的生意,夜裡也都是一人躲在屋裡或出門去忙河神廟的事。”
能說出河神廟,看來黃宅的人知道外頭發生之事。
“那你家小娘子呢,白日都做什麼?”
“她會踢蹴鞠,帶折桂樓的小丫鬟們抓蛐蛐,最喜歡午後曬太陽,還常常一人溜出門……”
蒼清和李玄度對望無言。
白日的黃宅明明是空的,可宅中人似乎并不知情,與外界也沒有斷聯,且無人發現黃員外其實早死了,他們見到的不過是個鬼魂。
蒼清繼續問:“她愛看書?我瞧她書房裡全是書。”
雲娘回:“從前是個書癡,還愛教小丫鬟們讀書,說是‘女子不論身份亦當有教’,如今好多了,偶爾也看,不過是些傳奇話本。”
蒼清點點頭,“那她與邢妖司胡主事又是怎麼回事?”
“能是怎麼回事,不過就是男女間那點事呗。”雲娘笑道:“我們家這位小娘子啊,從前性情确實與旁人不同,奴便與你們說道說道。”
大前年的上元,黃莺兒出門賞燈,結識了一位書生,這書生自然就是胡長生,兩人一見如故,此後就常常溜出府去相會。
黃員外知道後自然不同意。
苦口婆心勸黃莺兒,說她如今衣食無憂還有什麼不知足,黃莺兒卻是一改往日恬靜,瘋了般大吼大叫,她說:“我不要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她發出一聲聲诘問。
“為何族兄們想從商就從商,想考功名就考功名,而我不可以!”
“為何爹爹膝下無男兒,甯願在族中過繼?也不願将家業交給我?”
“為何爹爹要給我取名莺兒?”
“我就是你們養在籠子裡的一隻小雀兒!你們隻要我聽話、乖巧、美麗卻不讓我有自己的想法!”
她說:“我不要做黃莺,我要做飛鷹。”
黃員外氣得大罵黃莺兒不孝,罰她跪在祠堂裡,将她禁了足不準她再出門,但黃莺兒從小就是個有主意的,她開始絕食。
黃員外終歸還是讓步見了胡長生一面,願意招他為上門婿,胡長生卻不願意,說是他日進士及第,便上門提親。
胡長生倒也争氣衣錦還鄉,做了邢妖司的主事,恰逢河神廟之故,兩家又對上,昔日情分漸逝,怕是早将上門提親的事抛到九霄雲外了。
講到這,雲娘也有些不忿,歎口氣,“這世間啊,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鄉鄰們都誇胡主事好,可要奴說他也是個負心的。”
桌上的燈燭明明暗暗,仿若凡人沉沉浮浮的一生。
蒼清托腮瞧着,問道:“娘子在黃宅是什麼身份?”
“我啊,不過是個侍妾。”雲娘語氣怅然,“我與我家小娘子瞧着身份雲泥之别,可事實上都是一樣困在這宅中的雀兒。”
雲娘不再以“奴”自稱,她不知想起什麼輕笑出聲。
“我這名字還有樁趣事,幾年前小娘子教我們讀書,我讀到《詩經》裡有一句‘英英白雲,露彼菅茅’,看注解得知這是一首棄婦詩,便想叫小娘子替我重取個名,可小娘子說‘雲’字很好,高、遠,變幻無形,她說我無論人在何處,心該如天上雲,無拘無束。”
蒼清點頭贊同,“書裡那些注解都是出自黃小娘子之手?”
“是,書癡嘛。”雲娘回道:“也是為了方便小丫鬟們讀書理解。”
蒼清說道:“你家小娘子胸有丘壑,心有鴻鹄志。”
桌上的燭芯“噼啪”爆了,打斷了桌前三人的談話。
夜已深,近子時。
蒼清與李玄度交耳商量後說:“要問的我們問完了,雲娘子請回吧,這裡不需要服侍。”
“可是……”雲娘有些踟蹰,“奴若是這般回去,阿郎會怪罪的。”
李玄度說道:“那雲娘子便去隔壁空屋中歇着吧。”
“空屋?你們……哦——”雲娘一臉恍然地站起身,“二位此等才貌自是天作之合,是奴沒眼力見。”
“不是你想的那樣!”李玄度撐着桌的手捏緊了,耳朵又紅了。
雲娘已笑着起身推門出去,沒有拿門口的提燈,拐進了隔壁屋。
蒼清在李玄度怒視的目光瞧過來前撇開了臉,輕聲嘀咕,“是她自己要誤會的,她不純潔,怪不得我……”
“呵。”李玄度冷笑,“這宅中那麼多人全都無事,黃員外雖是鬼,想來并不害人,隔壁有雲娘子作伴,蒼娘子無需再害怕,出去吧。”
“我不!”
“出去!”
李玄度像提小雞仔似的拎着蒼清後衣領,将抱膝而坐的她扔出了門。
“啪”的一聲,門在蒼清身後關上,相當無情。
“李玄度!你說話不算數!”
“抱歉,本道長的清白更重要些。”
“你給我等着。”
終有一日,她要叫他還回來!
蒼清無奈敲開隔壁雲娘的門。
夜近子時,屋中很快熄了燈。
蒼清在桌前支着頭打瞌睡,迷迷糊糊間不知過去多久,隐約聽到有幽怨的哭聲,腦袋重重往下一沉,她一個激靈醒過來。
哭聲不見了,她輕拍胸口,做夢啊。
耳邊吹來陣陰涼風,她整個人跟着一抖,後脖子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耳後依舊涼飕飕的,像夏日夜裡一人站在無人的黑巷,背後趴着厲鬼,黏糊糊留着汗,陰風一吹,透心涼。
蒼清緩緩轉頭,入眼是一張熟悉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