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不知名山村。
老妪彎着身子在田間拔草,她面色黝黑皮膚皲裂,豆大汗珠從她的額頭滲出,直直砸地裡。
用袖子随意擦擦快掉進眼睛的汗珠,老妪撐着腰直起身子,擡手擋了擋毒辣的太陽看向地頭。
她的孫女蹲在田壟間找着蟋蟀,遠處一個人影慢慢走到孩子身邊,老妪心驚怕是拐賣孩子的人販子,連忙大喊一聲孩子的名字,快步走了過去。
書商已經走了許久,早就口幹舌燥,遙遙地向老妪喊了一聲:“老人家,能讨口水喝嗎?”
原來是讨水喝的過路人,老妪的心稍稍安了些,招呼書商帶着孩子去樹蔭下,給書商倒了碗水。
書商放下背上的背簍,原先她在興義書店進的一百本《阿莫》如今已經差不多賣完了,隻剩下最後一本。
她端起碗猛猛往嘴裡灌水,清涼接觸到舌頭的一瞬間她感覺自己終于重新活過來了。
孫女被老妪摟在懷裡,老妪替她拍去方才在地裡沾上的灰,孫女被曬的黑黢黢,那雙清澈純淨的眼目不轉睛地盯着書商。
這是個很偏很小的村莊,平日裡不會有外人來,偶爾來了個外人十分稀奇。
孫女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打量着書商,用夾雜着方言的官話問道:“你做什麼的?”
書商指了指自己,笑着說:“我啊,我是賣書的。”
書商從背簍裡拿出最後一本《阿莫》,指着上面的字問孫女:“丫頭,識字嗎?”
孫女看看書商,又看看封皮上的字,用稚嫩童聲回答道:“阿莫。”
書商頗有些驚奇,沒想到這個偏僻小村落的孩子竟然還識字,老妪解釋道:“村裡有個教書的林娘子,帶着這妮子識了點字。”
孫女邁着小短腿到書商面前,拿過了書商手中的書,爬上凳子将書放在桌上看了起來。
老妪罵道:“你還看書呢,你看得懂嗎?書都是給那些官大人看的,快點把書還給人家。”
“欸,不打緊。”書商擺擺手,“看書也是好事,能從書裡懂得許多道理的。”
老妪面帶疚色,“孩子不懂事,真是麻煩了。”
“左右這是最後一本了,向你讨了水喝也算我們有緣分,這本書就送給你們了。”
書商重新背起空蕩蕩的背簍,向老妪招招手告辭,哼着小曲心情甚好地離開,在外這麼久,她終于可以回家了。
想到家中的夫郎孩子,她心裡就覺得美滋滋的。口上說那是最後一本,實際她懷裡其實還揣着一本《阿莫》,這可是不賣的,她要把這個帶回去給她女兒看。
書商走後,一陣清風吹過樹蔭晃動,雖是熱風,卻還是給這酷暑天帶來些許涼爽。
老妪眯着眼,活已經做得差不多了,也該休息一下,扭頭看見孫女書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問道:“你真看得懂啊?”
孫女回道:“看得懂!”
反正也閑下來了,老妪幹脆讓孫女給自己念念,書裡講了些什麼東西。
這一念就直接念到了夜幕降臨,孫女念完最後一頁,擡頭看向老妪:“祖母,殺死阿莫的不是那個搶東西的人嗎?為什麼要問是誰殺死的阿莫?”
老妪早已經淚流滿面,孫女不懂,可她懂。
阿莫一個這麼好的孩子,就這樣死了。
她忍不住又想起自己英年早逝的女兒。
她老伴難産去世,就留下一個女兒。他将女兒撫養長大,看着女兒娶夫生女以為可以安享天倫之樂,卻沒想到意外發生。
她女兒仗着身強體壯靠給人收債過活,她無數次勸女兒不要再做這樣刀尖舔血的行當,女兒不聽,最終被仇家給活活打死。
孫女這麼小,沒了娘、爹又改嫁,留她獨自撫養孫女長大。
她隻是個大字不識的農婦,也不懂什麼道理,書裡說的那一句暴力是比疫病更可怕、傳染力更強的存在卻讓她頗有感觸。
老妪抹了一把臉,将孫女抱進懷裡:“妮子,你想不想讀書?”
孫女懵懂地點頭道:“想。”
“那咱們讀書。”
剛好村子南邊住着林娘子,免費教村裡的孩子讀書認字,隻可惜大家都看不上讀書,甯願多練練身體也不願去讀書,
老妪原本也是這樣想,百無一用是書生,讀那麼多書做什麼。
可是現在……
老妪抱起孫女往家走,嘴裡念叨着:“讀書懂道理,不要做你娘那樣的人。”
與此同時,一股名為阿莫的風潮迅速席卷邶朝大地。
每天都有人來到鄭掌櫃的興義書店指名道姓要進《阿莫》這本書回去賣,鄭掌櫃隻能苦笑着說售罄。
她催促雲樞社那邊好幾次再多送些來,雲樞社招人加班加點全職抄書,還是趕不上賣書的速度。
茶館裡的說書先生舍去了老掉牙的故事,将《阿莫》的故事改編成說書話本;
一些人讀到或者聽到這個故事後為阿莫流淚,原本堅定讓孩子走武試的想法如今開始動搖;
雲樞社的門檻都要被踏爛,報名的學生數量又翻了幾倍;
文人之間則掀起一陣為無名者立傳的風潮。
一夜之間,市面上突然多出許多以人名為題的話本,故事也許跌宕也許平淡,卻都有着共同的主題——抨擊暴力、抨擊重武輕文的社會。
雲樞社真正地走進大衆視野裡,讓人看見了。
這樣的情況讓某些人坐不住。
紛然而至不少指責雲樞社的文章:有人質疑阿莫這個故事的真實性;也有人批判雲樞社以白話作文太俗;更有人大肆宣揚前朝事迹指責文人誤國,就該讓武人治理天下,認為《阿莫》此書應該入禁書之列。
文章鋪天蓋地發出,甚至蓋過《阿莫》的風頭,使雲樞社的口碑急轉直下,許多不明所以的百姓倒戈,跟風指責雲樞社。
邶帝如今正在行宮避暑,《阿莫》的風波鬧得沸沸揚揚,她自然也知道,特意找來一本好好看看。
元内侍走進邶帝的寝殿,邶帝已經看完《阿莫》倚在床邊呼出一口氣,見元内侍來了随手将書扔進元内侍懷中,意有所指道:
“寫得不錯,真應該讓所有人都看看。要是多些這樣的書就好了,這重武輕文的風氣該好好變變。”
“朕早就想過任用文官治理地方,文官好,不要兵權又讀四書五經,骨子裡就知道什麼是忠君。不像那些武人,隻能用兵權震懾她們。”
邶帝冷哼一聲,“偏偏朝堂上這些人都是武試出身,天天說什麼文人誤國,不該讓文人有掌權的機會。”
“朕倒是覺得就該文人治國,那些個地方經略使讓朕夜夜不得安寝,要是能把權力從她們手中收回來,過渡到文官手中就好了。”
“查到這書是何人所作了嗎?”
元内侍行禮道:“回禀陛下,這書是從雲樞社傳出,奴才去查過了,雲樞社前身是天仁書院,隻是個小書院學生寥寥無幾。”
元内侍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冊子,恭敬地遞到邶帝手邊:“這是雲樞社話事人,以及現在已經确定被招攬過去的朝臣名單。”
邶帝接過後随手翻了翻。
“張紅?”邶帝道,“今年的文狀元?”
邶帝想起來殿試上那個文采斐然的年輕人,微微挑眉。
“我看今年的顧探花,甚至陳清和孫明禮都被拉過去了。她們還挺聰明,不知道使了什麼手段把人說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