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是一朝議事重地,素來莊嚴肅穆靜若天淵,今日卻因幾個刺客失了體統,鬧得人仰馬翻。
大批禁軍沿着各處宮牆快步跑來,猶如一股股金色洪流,甲胄上的金鱗上下翻飛,與腰間佩劍一并碰撞出脆亮肅殺的聲響,在殿前合流後魚貫入殿。
在此之前,天子近衛早已将此處圍得水洩不通,大殿之内群臣忙亂,疾呼奔走,同他們一起湧向白玉長階上的帝王。
可他們速度再快,也快不過受過嚴酷訓練的殺手。那寥寥幾人眨眼功夫就沖至龍椅跟前,像數道漆黑閃電,甚至在最應倉促急亂的時候還擺出基礎配合陣勢,三人合圍攻向目标的三處要害,兩人擋開阻攔者投擲的刀槍箭矢。
少年君王剛剛接過帝玺與天子劍,持劍立身煌煌龍圖前,眼底映出揮斬而來的清寒劍光。
玄色龍袍硬挺的領口裹着一截頸項,冷芒掠出虛空,劃向他的咽喉。
另有一把鏽劍自後心刺來,蒙眼刺面的女子出手刁鑽,狠辣異常,拼着被萬箭穿心也要使這一劍功成。
“哧!”
利箭破空,長槍斜刺,将前方四個刺客釘死于階前,趴倒在天子腳下,如同虔誠的朝拜。
刺鼻的血腥味蒸騰,卻非是從他們身下洇開的血迹中傳來,而來自背後。
沈青池轉身,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他背對自己,雙手握住刺穿心髒的劍刃,劍鋒将一捧血花推出他的後心,正正濺上龍袍的玄色下擺,而更多血液則從他掌指間滲漏滴落,襯得他袖間腕骨、颀長指節堅硬冷白。
十九道冕旒垂落,一絲不亂,天子面容重雲深鎖,拔劍誅殺刺客時,旒珠也隻晃動了極小的幅度。
那人回眸看了他一眼,忽然踉跄着撲進他懷裡,把八風不動的帝王撞倒在階梯前,靠在他肩頭。
溫熱的血潑了兩人一身,淹沒玄衣上織金的雲紋。
他滿意地看着陛下頭上那方劇烈晃動、絞纏成死結的冕旒,在漸漸逼來的痛苦麻痹中惡劣地想——我們噩夢中再見吧……陛下。
失去意識前,男人感覺一雙手穩穩托住了自己。
“來人,傳太醫。”
眼眶邊沿泛起的晦暗朝着他的視野中心籠罩彙聚,沈青池毫無波瀾的聲音随之在他耳邊遠去。
……
連雨年猛地抽了口氣,從舊日噩夢中驚醒,直挺挺地坐起身,燦爛天光撞破眼簾,一掃他眼前陰影。
從前詛咒别人做噩夢,如今真是遭了報應了。
連雨年無奈搖頭。
他倚坐在牛車後堆起的谷垛上,身後悠蕩着蒼涼激昂的大山歌謠,身前是一片沒有遮蔽的天空,正值黃昏,半壁熔金色,半壁火燒雲,色彩灼豔明麗,不知是哪位仙人妙筆。
“丹先生醒了?”車夫一首曲子唱完,牛車也慢悠悠停在路邊,回頭笑道,“前方就是不夜鎮,約莫百步路,您自行進去吧,我就不送了。”
路旁是一片金黃色的田野,田野間立着一座粗陋的茅屋。
他跳下車,腰邊挂的白面面具微微搖晃一下,拍着老牛的長角:“我該回家了。”
連雨年“嗯”了一聲,撐着谷垛跳車,順手撣了撣衣擺上沾的草屑。
田間的風卷着麥香吹開他面上碎發,就像清風揭開攏山的霧,露出一張有别于世間無數男女的面容,绮豔昳麗,又如山月松濤般孤冷,言語難以盡述,像那市井話本裡踱出的豔鬼或谪仙。
伸出素玉般的手指理了理衣領,連雨年向車夫道别,擡腿走向百步之外的小鎮。
他的背影挺秀端正,芝蘭玉樹,腳步雖略顯散漫,卻是透着點闆正的從容,仿佛此刻就算山崩地頹,他邁出的步子也依然會嚴謹到如同經過精心度量,沒有半分區别。
不夜鎮是丹桂鄉諸多鎮子的其中一個,不起眼也不熱鬧,從鎮頭走到鎮尾隻需小半天,不足百戶人家裡,半數都隻有老人和孩童留守。
連雨年之前來過幾次,和今天一樣都是在黃昏,辦完事過夜就走,來去皆是冷冷清清。
今日卻一反常态,明明已經入夜,街邊的商鋪和民居卻都門窗大開,甚至有人在路旁擺攤,賣小吃小物件,還有專為孩子做的一聲響炮竹。
老人拄着拐杖遊玩,孩子們提着燈籠在人群中亂竄,鎮口還有人在擺放煙花,隻等天色完全暗下,就點燃引線。
連雨年長了一張禍國殃民的臉,鮮少往人多的地方去,一路行來光顧着拿袖子捂臉了,也沒多想不夜鎮怎麼就變得跟它的名字一樣熱鬧。
直到穿出人潮,撞上前來接自己的委托人,他才得以把袖子拉下,呼一口氣。
委托人是個梳着包包頭的少女,尚未及笄,已經出落得秀美可愛。
她扯了扯連雨年的袖口,笑道:“你怎麼還是像躲鬼一樣?長得好看又不是過錯,有什麼不能大大方方展露的?”
“我展露過啊。”連雨年放下衣袖,見附近有人看過來,又連忙擋回去,“第一次展露差點被抓去做面首,第二次則是被男人堵門唱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膈應了我三個月。”
少女好笑:“那你出門應該戴面具啊。”
“戴了。”連雨年攤手,“半路掉了。”
少女好奇欲問,一看天色暗了,趕忙又收住話頭,拉着他匆匆往自家走。
“咻——砰!”
煙花在兩人頭頂綻放,照亮連雨年幽深的眼眸,他掀起鴉青色的濃密睫毛,任由少女捏着自己另一邊衣角,問:“今兒是什麼日子?鎮上怎麼這麼大陣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