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哦,我忘了你深居簡出,沒活兒幾乎不出門。”少女撇撇嘴,下一秒換了種興奮語氣道:“陛下收回南疆啦!就是十天前的事,今天邸報才送達丹桂鄉!大家心裡高興,自費買了些煙花來放,又難得開了夜市,當是慶賀!此種盛事,從前少有,今後也很難有了!”
“收回……南疆?”
連雨年怔住,昏暗的燈火折映他眼底的愕然,如水波橫斜,良久才變為淡淡笑意。
他呢喃道:“少時戲言,他居然都做到了……”
南疆位于盛朝最南端,濕熱的氣候與得天獨厚的水土孕育了天下最豐沃的良田,卻因為與南夭國接壤,一直以來紛争不斷,至先帝在位時期,更是因屢次戰敗而賠出了一多半去,此事被盛朝上下視為恥辱。
新帝登基不過三年,剛及弱冠,竟就完成了奪回失地,收複疆土的大業,着實令人驚豔。
倘再提起他此前三年所行的稅務減免、大興水利、改革官制等等激進卻缜密的治國方針,誇一句雄才偉略也不為過。
在如今的民間,這位年輕的天子早已有了聖君之名,深受愛戴。酒館茶樓的說書先生們比起話本轶事,更愛講他那些或真或假的奇聞,就連村頭嬸娘們嗑瓜子聊閑天,苦惱兒女婚嫁問題時,也都會帶着誇贊他兩句。
至于登基之初,陛下遭遇刺殺是因得位不正之類的流言,早就無人提起了。
“你說什麼?”少女推開門,在“吱呀”聲中詢問。
連雨年微微一笑,搖搖頭,徑自走進門扉。
迎面而來是一口水井,青磚砌邊。
井邊坐着半截身影,紅裙紅繡鞋,月光将影子拉得斜長,越發襯得那雙翹起搖晃的腳尖詭怖可怕。
連雨年步伐一頓,目光上移。
那道身影被攔腰截斷,上身不知去向,僅有一雙腿屈坐在此,裙擺褶皺間露出的腳腕青白幹癟,骨瘦如柴。
……
昨夜下過雨,城外的官道坑坑窪窪。馬蹄踏過泥坑,渾濁的泥水一圈圈漾開,在悄然生發的秋意中歸于平靜。
東城門有一家開了七年的茶館,來往的行人旅客都愛在此落腳,喝杯茶,聽聽帝京近日發生的新鮮事兒。
茶館裡,說書先生繪聲繪色的講述飄出隻言片語,落到那策馬奔過的人耳中,隻讓他擡了擡細長的眉。
他衣袂飛揚,厚重的披風下露出一片衣角,赤紅鑲金,紋如魚鱗。
那是天子近侍衣着的形制。
距帝京千裡之遙的群山裡,有一片浩蕩大澤,數十個村莊小鎮坐落于此,在漫山遍野的丹桂林間生活,足有十五萬人之巨,俨然不輸于包括帝京在内的盛朝十八重城任意一座。
此地名為丹桂鄉,每至入秋,群山皆染金黃,雲蒸霞蔚,猶如天上之景。
丹桂鄉最南端是一座荒村,早在十年之前,半個村子就已經被水澤泥沼淹沒,濕氣重,極不适合居住生活,因此大多數村人早已搬離,隻有一戶人家還執意留守,說是故土難離。
十年來,那戶本就人丁不旺的人家逐漸衰敗,從五年前開始,附近的村鎮就再沒見過他們家人外出走動,采購物資。一直到三年前的六月底,才有一個從未見過的男人從中走出,與外人接觸。
這一接觸,便觸出響亮名聲,在極短時間内響徹整個丹桂鄉。
也上達天聽,引來了那位的注視。
内藏軟甲,外配長劍的内侍在村口鎮石處下馬,眼前是一條蜿蜒曲折的黃土路,路旁草深樹靜,屋舍荒殘,三面都被水澤連接鋪蓋,隻剩這條路可通。
他拴好沿路換的第十二匹馬,捂了捂胸口某處,謹慎地執劍走上那條小路。穿過棄置良久的茅舍草屋,進入稀疏青翠的淺闊竹林,一張眼,一座竹木搭架的深敞大院便盡入目中。
竹籬攏着水車轉動的咔嚓聲,流水聲清澈空明,伴随着雞鴨啄食拍翅的輕響,在一片死寂中兀自生機勃勃。
内侍忽然感到一陣毛骨悚然,眼前虛掩的門扉恍若龍潭虎穴,門縫裡外交錯的光影那麼甯靜,又那麼詭異,讓他無端以為自己誤入了什麼山妖野怪的居所,心裡有種說不出的驚懼。
說起來,他今日要找的确實是非同尋常的奇人……假如關于他的那些傳說都是真的的話。
内侍深深呼吸,壓下心頭懼意,上前敲門。
院裡安靜半晌,傳出一線磁性悅耳的聲音:“哪位?”
内侍垂眼:“天家侍從,攜密旨而來,請先生開門一見。”
這回的沉默比上次長了許多,内侍卻不再驚惶,氣定神閑起來,仿佛“天家侍從”這四個字便是他的護身符,一旦亮出,鬼神辟易。
半晌,竹門“吱呀”一聲打開,微風裹着錯亂的光影傾瀉而出,使得内侍不由自主地退後數步,仰頭去看出現在面前的,比自己高了大半個頭的男人。
他穿着素白棉衫,松松挂在腰間的系帶勾勒出纖直的腰線,交領微敞,露出一截深深凹陷的鎖骨,肌膚瑩白細膩。
男人披着一條長衣,袖管在身側微微翻飛,隐隐有滑落之危。
他伸出竹節美玉般的長指理了理衣領,指節掃過散落的鬓發,内侍才在那一線優美弧度的指引下看向他的面龐,再倏然一怔。
容色姝豔,氣質孤矜,寒梅霜雪亦難壓。
鴉青色的長睫扇動一下,連雨年抱肩詢問:“你說的密旨,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