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恍然回神,忍不住又後退一步,離這禍水長相氣場疏異的人再遠一些,接着清清嗓子,闆肅平正地端起腔調:
“遵陛下口谕,免先生三跪九叩之禮,您可站着接旨。但旨令一接,您必須立即随咱家入宮觐見,不得耽擱。”
連雨年掃過他胸前微微鼓起的線條,沒有問“倘若不接呢”之類的廢話,穿好長衣拱手施禮,恭聽聖旨。
内侍四下看了看,從胸口取出裝有密旨的木筒遞與他。他雙手接過,打開,一方玄色巾帕在盒底鋪展,上面有幾列鐵鈎銀劃的金字:
命丹氏傳人即刻入京,不得延誤。
字上蓋着鮮紅色玺印,出自貨真價實的帝玺,連雨年卻毫不在意,兀自想:這聖旨應該不是那位親筆,他性情恬和内斂,又因幼時經曆,習慣落筆藏鋒,決計寫不出這樣鋒芒畢露的字體,應是出自張相之手。
“丹澧先生,請。”内侍道。
再次聽到這個陌生名字,連雨年回過神來,不動聲色地道:“能否先讓我收拾下行李?還有院子裡的雞鴨,我也需托人照料一二……”
“這些咱家早已慮到,已經為您準備好了。”内侍微微一笑,“為陛下辦事,先生不會有任何後顧之憂。”
連雨年也跟着一笑,朝東面拱手:“陛下聖明。”
輕裝簡行離開住處,連雨年和内侍步行出村,就見他的馬旁邊停了一輛馬車,駕車的是個練家子,面容掩在鬥笠之下,是皇宮暗衛的習慣。
“請上車。”車夫向二人拱手,動作間露出青茬微露的下巴。
乘上馬車,連雨年将窗簾挂在窗邊的銀鈎上,倚着窗台拄臉,懶懶看着漸行漸遠的熟悉景象。
他在此處住了三年,不算短的時間,卻意外的沒有帶給他任何落地生根的眷戀。
來時倉促,也不因匆匆離開而不舍。
這到底不是他的家。
暗衛把馬車架得很穩,緊跟着策馬的内侍。
車廂晃晃蕩蕩,不意已行出十數裡,在經過一片荒廢田野時,車裡忽然傳出聲音:“能否在這兒停一下車?我有些事。”
以為他要解手,車夫和内侍同時勒住缰繩,緩緩放慢速度,停靠在一株槐樹下。
槐樹側面是一座低矮的茅屋,枯死的藤蔓在茅檐上糾結成亂糟糟一團,發黃的尾端垂落,掩着破敗的門窗。
二人并不對它投去一眼,連雨年下車後卻直奔它去,伸手推開屋門時,濃厚的灰塵簌簌落下。
“先生?”内侍不解。
“之前路過這裡,落了樣東西。”連雨年擺擺手,沒進屋,隻是伸手往裡一招,輕輕巧巧提出個東西。
一張面具。最普通的,街邊小攤三文錢一張的白面面具。
他戴上面具,放眼望向荒田,滿地雜草變成了金黃的小麥,随風起伏如浪。
有人坐在牛背上,踱過田埂小路,唱一曲大山歌謠,無意中迎上他的目光,向他招了招手。
連雨年放下面具,于是一切恢複如常。
“多謝當日送我一程。”他說,“陛下已經收複南疆,歡迎回家。”
清冽的風旋地上升,卷起煙塵枯葉,又揚揚而落,空幽的風聲宛然如歌。
内侍與暗衛面面相觑,不禁打了個冷顫。
連雨年掃去面具上的灰塵,收入袖中,昳麗眉眼溫和舒展,擺成一個奪目勾魂的笑容。
“走吧。”
“……”
舟車勞頓兩日,連雨年三人終于出了丹桂鄉,在官道旁的驿站停下時,就見裡面燈火通明,負責打理驿站的小隸因為提前收到口信,已然備好了酒菜熱水,就等着他們入住。
盛朝對基層官吏的控制力是有史以來之最,無論官職大小,考核标準一緻,若有不盡心盡力者,到了年末将會面臨極為可怕的清算懲罰,便是朝中大員也會為此膽戰心驚。
不過嚴格歸嚴格,朝廷發的俸祿還是不少的,而且都是足額滿發,做得好了還會有獎勵,所以年年有人被篩下來,年年有人擠破了頭考上去。
可見古往今來的道理唯有一條永恒不變——隻要錢給夠,一切問題都不是問題。
當然,這驿站小隸之所以會如此殷勤,還是因為提前傳話的人是天子近侍,換個人雖也會盡心招待,卻……至少不會準備如此豐盛的餐食。
連雨年看了眼滿桌的大魚大肉、好酒好菜,眼底閃過一絲笑意。
酒足飯飽,車夫守在門外,内侍坐于屋中,“丹澧”先生則倚坐在窗前,修長的手指撚着一枚黑棋,将他膚色襯得越發白淨。
“公公,您在丹桂鄉諱莫如深的事,現在總可以告訴我了吧?”
棋子“咔嗒”落在棋盤上,他的聲音悠悠蕩開。
内侍揮退小隸,坐得筆直:“還請丹先生見諒,丹桂鄉是上古巫術發源之地,盛朝幾乎所有鬼神傳說皆出于此,有些事實在不好在那裡說,怕無意中犯了忌諱。您是丹家人,丹乃巫族大姓,應該也多少傳下過一些規矩吧?”
“嗯。“連雨年拈起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