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海中轉過無數危險的想法,沈青池望着身前人的背影,卻隻是不緊不慢地轉動右手拇指上的扳指,心緒半點不露,甚至露出了些許笑意,卻令近旁之人膽戰心驚。
連雨年對此則絲毫不覺,像解決鄉野異事那般熟練地掏出降妖伏魔設定,張開雙臂,運使體内自然流轉的無形無質之力。
桃木劍豎立在他身前,劍刃周身震開半暗半顯的透明漩渦,催動其緩慢旋轉,又如漣漪般層層蕩漾,點滴滲入偏殿。
斜過半空的鎖鍊被漣漪震斷,蕩碎為漫天黑絮,消散于風中。
丹家是上古巫族世家,傳承至今,丹澧已經是最後一名族人,也早已失去溝通天地鬼神的能力。
或許是因為靈魂有異,連雨年借屍還魂後,竟誤打誤撞得到了丹家人苦求不得的降鬼之法,讓家中傳書記載的經文符箓不再是空談,而有了力量支撐,能夠用在正途。
他在丹桂鄉的無數傳說,皆由這份能力而起。如今,他又帶着丹家人的身份,丹家應有的力量來到皇城,為人皇尋屍誅鬼,掃除障礙——幾乎與上古丹家先人所做的無異。
丹家人的工讓他來打,得,果然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天上就算掉餡餅,從平流層落下若是沒有氣化,絕對能把他的頭砸進肚子裡去。
連雨年歎了口氣,帶着淡淡的班味和死感掐指結印。
清澈而浩瀚的無形之力自天地間來,借由他的手導向桃木劍,進入人間。
風中的歌謠激昂一瞬,于是清冷的風也轉烈轉狂,刮得衆人坐不定站不穩,令偏殿的門窗反複開合,嘭啪作響,整座殿宇好似搖搖欲墜。
禁軍與近衛們以劍拄地,才勉強撐住,不被風吹得到處亂晃。
沈青池身體不動,右手抓着座椅扶手,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
下一刻,風止歌息,取而代之的是連成一片的清脆碎裂音,仿佛有成千上萬面鏡子在這瞬間同時砸碎。
連雨年睜開眼,和沈青池、周遭所有人一并擡頭望去。
金碧輝煌的偏殿有如水中倒影,倒映它的水面被風吹皺吹亂,它的倒影便随之變形扭曲,最終像受壓到極緻的玻璃器具,砰然破裂。
無數碎片如山洪一樣自半空墜落,洋洋灑灑,看得人膽戰心驚,似乎下一秒就會聽到震耳欲聾的砸地聲。
但碎片還未觸地就已化作流光飛散,它們的剝落,隻是為了暴露偏殿真正的模樣。
亭台樓閣仍是舊貌,屋舍廊橋間卻有黑煙濃霧蒸騰而出,袅袅升空,宛若失火剛熄的廢墟。
連雨年握住桃木劍,點了點那幾個煙霧最濃的位置,平靜道:“有勞諸位将這幾處地方挖開——挖的時候帶上這柄劍。”
說着,他将劍遞與禁軍統領,對面還在看着偏殿發愣,好一會兒才趕忙伸手接過。
桃木劍交接,讓沈青池也看到了刃面上的字,他好奇問道:“這是丹家傳承下來的上古文字?”
不,那是我故鄉的文字。
連雨年眉毛也不動一下,回答:“是。”
沈青池敏銳覺察到他語氣有異,正想詢問,卻聽見殿内傳出一聲驚呼。
他停下詢問,并且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再也沒有想起要問。
禁軍在偏殿内進進出出,搬出一具具殘缺不全的屍骨,他們從最開始的驚愕震怒到此刻的麻木,總共用了三個時辰。
沈青池攥着茶杯,手指用力得好似要嵌進薄玉璧裡,臉色鐵青。
至于連雨年,他早就料想到會有如此狀況,保持了一貫的淡定。
“……搬完了?”
又過去半個時辰,見禁軍将士們空手出來,沈青池才松了松手上力道。
禁軍統領抱拳回答:“回陛下,從丹先生指的那幾處地方挖出來的已經搬完了,總計……兩萬一千餘具屍骨,另有殘缺得十分厲害的百餘具。至于偏殿其他所在……臣這就命人将偏殿全部挖一遍!”
“不止是偏殿。”沈青池冷聲道,“給朕把整座東宮掘地三尺,漏了一具,朕唯你是問!”
“是!”
統領高聲應完,帶着滿心憤慨怒火繼續投入工作。
擇青為沈青池換了盞熱茶,連帶着連雨年也得了一杯,勸慰道:“陛下寬心,有丹先生與諸位大人相助,定能為這許多無辜喪命的冤魂讨一個公道。更何況他們死得悄無聲息,又這樣凄慘,如今得見天日,有了申冤機會,是好事才對。”
連雨年飲茶,不着痕迹地瞥他——還是這麼會說話。
許是擇青的寬慰起了作用,沈青池的表情好看了一些,看着面前這大片如垂天之雲般的屍骨良久,不忍地别過眼去。
他生來便是天潢貴胄,最落魄時都未曾想過有朝一日會看到如此殘酷的場景,縱然帝王心術學到了十二分,那點沒有被磨盡的人性依舊會使他為眼前所見而生出悲苦。
“丹先生,他們……”
連雨年知道他想說什麼,冷靜沉淡之色稍褪,歎息道:“人死為鬼,鬼死為魙,若是成了後者,很快就會消失于天地間。他們的魂魄被人為融合成先前那頭怪物,又被殺死,要不了多久就會徹底煙消雲散,陛下倘若心懷不忍,便尋出罪魁禍首,替他們報仇償恨吧。”
“……”
沈青池閉了閉眼,再睜開,眼底已是一片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