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這件衣物,還有個故事。
臨安王武将出身,人高馬大,生的幾個孩子也随了他的基因,一過十五歲便開始瘋長。連雨年與沈青池不過一歲之差,卻高出他整整一個頭,體态端雅清素,如玉如竹,無論走到哪兒都是鶴立雞群,比他更像個養尊處優的皇子。
由于抽條得太快,連雨年那時一季要換兩次衣物,因着九皇子不受重視,偶爾會碰上制衣局不盡心的時候,偏偏他又不能穿不合身的衣服丢了皇家顔面,每到這時,他就隻好讓侍從把衣服拿到宮外改改,将就着穿。
這件衣服卻是個例外。
某次沈青池犯錯受罰,連雨年身為伴讀,也得陪着關禁閉。
彼時百無聊賴,他便拿了不合身的衣物自行拆改,打發時間,衣襟上的桃花正是他親手所繡,還被沈青池昧着良心誇了句心靈手巧。
這花當時看就覺得醜,現在看……
越發醜得紮眼。
連雨年一撇嘴,不着痕迹地藏起表情中的嫌棄,卻沒有察覺自己盯着陛下出了神。
自登基以來,沈青池很久沒再被人如此放肆地觀察掃視過。但奇怪的是,他也并不排斥。
順着連雨年的視線垂眸看了眼身上的衣裳,又将他神色間的微妙變化盡收眼底,沈青池眯了眯眼,心下疑窦陡生,面上倒是不露半分。
扯了扯衣襟,他有意無意地摩挲着領口的桃花紋,微微一笑:“丹先生,這是你第二次見朕不拜了。”
聞言,連雨年倏地回神,為他語氣中的凜凜寒意所感,突然感覺陛下披着“小臨安王”舊衣的事也不怎麼值得驚訝了,頓了頓,緩緩躬身。
但就在他拜下的那一刹那,沈青池忽然心痛如絞,眉心用力蹙起,想也沒想便伸手虛托住他的手臂。
二人同時一愣,隔着三步距離僵持不動——連雨年是搞不清狀況不便貿然行事,沈青池則說不上來究竟是為何。
半晌,城府如淵的天子率先收拾好情緒,慢慢收回手,倚在小幾邊沿,不着痕迹地揉了揉心口。
那裡仍在沒來由地鈍痛,令他看着連雨年的眼神越發幽深。
“罷了,念在丹先生有功,朕不計較你的兩次失禮。”沈青池淡淡一笑,“那玄玉甕與甕中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聽他問起正事,連雨年心下一松,雖然仍被疑惑糾纏,但正想先把要緊事解決,就聽見他又說:“來人,賜座。”
有侍從循聲進來,為連雨年搬了張低矮的坐幾。他斜了一眼那小凳子,平靜道謝後落座,視線正好對着陛下胸口——那枝從領口延下一節的歪斜桃花。
連雨年沒有多想,看着沈青池的雙眼解釋:“回陛下,此怪物是一種無名厲鬼,常出現于戰場之類有無數人死亡的地方,由他們的冤魂與怨煞所化。死的人越多,誕生的這類鬼怪體型便越龐大、扭曲、醜陋,因每隻厲鬼形體不同,實力不一,表現迥異,故無法歸類取名,隻能以無名稱之。”
“至于封印它的玄玉甕……玉甕本身無甚出奇,真正起到鎮壓作用的是那塊薄木闆。陛下不知,那木闆上原本刻着上古人皇敕令,是個‘封’字,用以鎮壓怪戾兇物。隻不過單字敕令力量單薄,難以将之久困,今日……嗯,也是巧了。”
人皇敕令出自神話時代的人皇聖旨,由于保存不善,殘存至今隻剩孤字,散落在大江南北,幾乎都處于明珠蒙塵的境地。
它們的作用與丹家傳承内的術法相同,隻是力量源頭不一樣。丹家術法借的是天地之力,天道之法,而人皇敕令借用的是人族的氣運,用來對付凡世之外的異物。
連雨年摸摸鼻尖,絕口不提自己不小心抹掉了敕令的事。
撒謊。
沈青池心頭冷不防冒出這兩個字,沒來由的、無意識的,就好像被他摸鼻尖的動作勾起了什麼預判本能,心湖上風波起落,轉瞬而過,快得沒等他想明白緣由,就已徹底平息。
他定定看着連雨年少頃,問道:“朕觀那怪物體長近五米,形貌可怖,照先生所言,要死多少人才能使其長至如此巨大?”
連雨年垂眸默算,臉色漸漸冷冽:“恐有數萬。”
沈青池笑了。
他倚着榻上小幾輕笑,笑聲清凜頓挫,像極了決定奪嫡那夜,他飲了兩壺酒,醉倒在連雨年腿上問他是否願意相随,在看到他遲疑不答的瞬間褪去所有醉意,對他露出的那抹淺笑。
那是他們唯一一次離心,也是沈青池第一次那樣笑。
“數萬,數萬啊……”
帝王譏诮的重複話語驚醒了沉浸在回憶中的連雨年,他垂下眼,聽他用沉郁頓挫的語調說道:“那隻玉甕……朕初見它是在五年前。先太子入主東宮第二年,突然對那裡許多陳列擺件十分不喜,命人換了一批,玄玉甕就在其中,一直置于他的側殿。”
連雨年垂首,忽見身前的衣擺一動,沈青池彎腰湊至近前,故作溫和,卻仍是極具侵略感的視線勾着他不由自主地擡眸,望進帝王清幽冷寂,恍如日光斜灑的深潭般的眼波。
“先生的意思是,先太子所住之東宮底下,正埋葬着數萬枯骨?”
“朕那好兄長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敢在朕的父皇眼下,在這處處是眼線的帝都最紮眼處,屠殺了數萬人?”
“而我盛朝國都之内,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眼瞎耳聾,被蒙了心竅,任他行惡作孽,卻無一人知曉?就連他的部署也都是喪心病狂之輩,到他倒台那日情願被株連九族,也不肯說出此事将功補過?”
一句比一句凜然深刻的質問從天子口中吐出,越是輕描淡寫,就越威勢深重。
連雨年卻不為所動,迎着他的目光從容答道:“是,但也不是。”
沈青池直起身,慵懶地靠回軟墊,身上出鞘一瞬的鋒芒被掩進煙雲重鎖的深沉:“說得明白點,朕不喜歡聽人打啞謎。”
他退開,連雨年也垂下眼簾:“草民方才動手之前,陛下也看不到那隻怪物。先太子能将它藏起,自然也能藏起這些枯骨。”
沈青池回憶起他那仿佛讓空間碎裂的一劍,颔首:“倘若先太子切實掌握了那般藏匿之法,倒不是不可能瞞過外人。”
連雨年繼續說道:“至于先太子如何瞞過多數手下與身邊人……陛下,凡間事凡間斷,非凡間事,凡人卻是無法插手的,想要蒙蔽他們并不困難。您隻剪除了先太子那些普通部下,他們或許真的對此事一無所知,真正知曉它們的人,在妖蠱教,在您尚未履及之地。”
沈青池略做思忖:“倘若那隻怪物當真是妖蠱教以非凡之法喂養而出,理當頗為噬殺,一經放出,必使皇宮内外血流成河。可玄玉甕入宮以來,雖有人因其而死,數量不過寥寥,這卻是為何?”
連雨年一下被問住了,丹家傳書裡隻粗略記了下這種怪物的存在,習性和解決方法一概沒有,陛下問他,他去問誰?
但上有惑,下不可不解,連雨年認真分析了一會兒,硬着頭皮給出解題思路:“許是因為木蓋上的人皇敕令吧。敕令孤字難支,力有未逮,但并非全然無用,總能攔它一二。”
沈青池沉吟片刻,淡淡地“嗯”了一聲:“此事怪谲,世所難容,想讓朕相信你,你需要證明你的猜測——找到這數萬人的屍骨,如果他們真的存在。”
連雨年問道:“陛下确認這隻玉甕一直放在東宮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