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池點頭:“第一次見是在那兒,前幾日朕命人打開東宮,清點先太子餘下财産入庫時,它也在那兒,而且初次打開甕上木蓋的那批内侍均已死亡,死狀……一如先前的術士。”
若非如此,承天受命的帝王絕不會在祖廟以外的地方怪力亂神。
連雨年起身,袖擺漫卷飄垂,掩他一截利落優美的腰線:“那草民請開東宮,讓我入内一觀。”
“準。”
“謝……陛下?”
連雨年一個“謝”字還沒說完,就見上首的天子攏衣站起,從自己身邊走過,帶起一陣掃過鬓角的風。
他條件反射地快走幾步跟上,沈青池又忽然止步轉身,差點讓他停步不及,撞個滿懷。
沈青池上下打量他一番,微微一笑,像極了當年的少年文士,卻使人辨不清喜怒:“丹澧先生出身草莽,朕理解你不識禮節,但也不能時時如此。”
連雨年一怔,旋即挑眉。
他?一個三歲就進宮,自幼在宮裡長大的人不識禮節?
是行禮時躬身幅度不夠?還是說話時語氣不夠恭敬?
連雨年壓下反駁的沖動,回想一路過來的經曆,除去兩次因為震驚忘記行禮外,他還做了什麼失禮的事嗎?
正在他頭腦風暴的時候,沈青池冷不丁走近半步,兩人身高相當,目光也就這麼直挺挺地撞上。
他笑了笑,眉眼溫柔地舒展,如畫如詞:“下次回話,不可直視朕。”
“……”
連雨年張了張嘴,在望見沈青池眼底的冷意後,鴉青色的眼睫慢慢垂落,如同雨後山霧四合,遮蔽青屏。
“……是。”
年少受寵的伴讀當然可以直視無底線地縱容自己的九皇子。
但他已經不是小臨安王,面前人自登基那天起,也不再是無論在哪兒用膳,都會習慣性把飯食分他一半的九殿下。
用十四年養成的慣性和任性,他必須改掉了。
得到滿意回答,沈青池轉身接着走,才隻邁出一步,左胸纏綿不去的悶鈍痛楚便猛烈加劇,像燎原的火焰吞沒了他的心髒。
但他隻是頓了頓,便神色如常地離去。
那日過後,這點疼痛于他而言,确實隻是尋常。
……
暗衛與皇城禁軍将整座東宮包圍得密不透風,沈青池在近衛的保護下走入偏殿前的庭院,立身于蕭索秋風中。
偏殿是東宮女眷的住處,而東宮自先太子被賜死後便封宮至今,沒有人氣,無人打理,滿庭都是飛灰落葉,金殿蒙塵。
但除此之外,沈青池感受不到任何陰冷死氣,隻覺得負責設計建造東宮的那批人能力了得,哪怕他已經坐擁天下,住進輝煌繁美的皇宮,也不禁為這裡的精巧絕倫而心生贊歎。
“丹澧先生,請吧。”
沈青池坐在侍從搬來的軟椅上,托腮看向宮門,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
連雨年從他身後走出,仰頭環顧面前的殿宇,晦暗天光從剛落過雨的雲層邊沿滲漏而下,打在他昳麗卻冰冷的面容上,恍若冰雪裡開出的重瓣牡丹。
他的眼底映出碧瓦飛甍、雕梁畫棟,也映出籠罩在偏殿頂上黑沉沉的濃霧。霧氣中伸出數條宛如實質的黑鐵鎖鍊穿插/進宮殿各處,繃緊筆直,鏽迹斑斑,表面騰起腥臭的血氣。
鎖鍊的每一處落點都是一個房間,它們原本屬于先太子的六名妻妾。
伸進太子妃居所的那條最為粗厚,也和其他鎖鍊最為不同——它一直在劇烈顫抖,相互扣合的鐵環碰撞出聲聲脆響,偶爾又會發出如同在磨刀石上打磨鈍繡的刀劍那般令人牙酸的聲音。
“丹先生看出什麼了?”
沈青池溫潤的嗓音悠悠傳來,連雨年微微偏頭,用餘光隐晦地掃他一眼,方回身垂頭應答:“陛下,請開先太子女眷居所。”
沈青池擡手,兩隊禁軍立即上前,在外面把六間院子的門窗全部打開。
“先生可還需桃木劍?”擇青上前問道,身後的小内侍立馬端上三柄新制的劍,比之前那把做得更加用心細緻。
天子近侍,總是特别有眼力見。
連雨年拱手道謝,随意拿起一把,又問一名近衛借來匕首,想了想,在劍刃兩面分别刻上一句話。
擇青站得近,看見了他刻的字,卻不認得那是什麼字,便歸于是丹家傳承,低頭沒有多看。
連雨年也不解釋,握住劍刃默念前身背誦的經文,昔時他念來尋常普通的字句,此刻卻引動冥冥之力,影響天地,帶來一陣又一陣清冷恬靜的風,和風裡若有似無的幽清吟唱。
仿佛天道之音,聲如鐘罄。
又似海妖歌謠,詭若凄風。
清風吹徹整座東宮,卷起衆人的發絲、衣擺,吹起又撫平他們的疑惑。
上古時期,人與鬼神共存的年代,有聖人布道天下,道音落處,聲聲催開蓮花。
沈青池閉上眼睛,在這陣風中得到了久違的心靈甯靜,腦中心中諸多雜念被寸寸抹去,于是許多隐藏極深的心念便自然而然地水落石出,高聳凹陷,交錯縱橫,攤在面前的明晰如海上明月,匿于心底者則晦暗似沉淵。
皆已了然。
他心思晦深,波瀾不驚,靜靜地想——幸好丹家隻剩這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