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剛過,城中更聲響了幾下,越發襯得萬籁俱寂。
東宮正殿的庭院内,那九十九道灰白色的鬼影突然軟若無骨地飄蕩起來,仿佛夜風下的蘆葦。
體表的泥漿色澤被一點點抖碎,零落成塵,露出近似活人的血色,雙眼慢慢睜開,從呆滞逐漸轉為靈動,不過幾息功夫,他們便褪去怪異詭怖的“外殼”,呈現出與尋常鬼怪截然相反的活氣來。
除去腳下仍在流動的泥漿,他們看上去竟然真的與常人無異。
“你們……你……”
第一個恢複清醒的鬼是古家班的班主,他隐去足下泥團,腳踏實地地一步步走向鬼群前方。
許鑒與陳安并排坐着,腿上各自橫着一柄桃木劍,劍刃上刻字不同,靈光内蘊,在班主走近他們五步之内時,忽的爆開兩束流光,絲絲縷縷銀白色的細線憑空而現,抵上所有鬼魂的後心。
班主停下腳步,擡起頭,平靜地迎上兩位朝廷重臣的視線。
他們也一臉淡然,指腹有意無意摩挲着劍刃上光華流轉的古字,乍一看似乎氣定神閑,一副早有準備的從容。
雙方都很淡定(x)
雙方都很緊張(√)
對視良久,許鑒和陳安壓着本能的驚懼寸步不讓,最終退步的是古家班班主——他掀起衣擺跪了下去,于是身後所有鬼魂跟着烏壓壓跪了一片,宛若垂天之雲。
班主頂着年過六十的模樣,佝偻着背脊說:“老朽醒得比較早,丹先生方才說的話,老朽都聽到了。我們願意說出知道的一切,希望先生也能遵守承諾。”
陳安不着痕迹地蹭掉掌心的薄汗,露出一抹如沐春風的微笑:“你的話,本官會向先生轉達,前提是,你所說的一切确實并無僞造矯飾,也無任何保留。”
班主嘴角動了動,在布滿皺紋的面龐上扯出一抹苦笑:“大人,我們經曆的事情根本不需要編造矯飾,隻需平鋪直叙,就會讓你們懷疑真假。”
“且說便是。”許鑒挺直腰杆,“我們自有判斷。”
“是。”
一個多時辰後,為了不走漏風聲而選擇親自記錄“口供”的兩位大人走出正殿,一人拿着厚厚一沓寫滿了字的紙張,神情麻木空白。
“……老陳,我半邊身體都麻了。”
“……誰又不是呢?”
有那兩把桃木劍困着古家班衆鬼,也不必另外留人看守。舒琊吩咐手下協助暗衛盯緊東宮的出入口,确保不會有人闖入、被人盯梢,便匆匆走進側殿。
陛下在此,偏殿自然不再是之前滿地狼藉的磕碜樣,鋪了新的地磚,安置了幾張座榻,還點了燈煮了茶,挂上紗簾擋風,弄得明亮舒适。
連雨年坐在沈青池右手邊,腿上蓋着他特意命人回宮取的暗青紋披風,不緊不慢地翻閱古家班衆鬼的“口供”。
他們說的事不多,主要是細節龐雜,需要自行甄别是否有用,做進一步的信息提煉。
連雨年畢竟是鬼神之說領域的專業人士,不必關注資料内涉及朝廷的部分,所以當頭一個看的人。他看完一頁再往下傳,流水線作業,可以最大程度地節約時間。
不出所料,古家班的前身顧家班是妖蠱教暗中培養的觸角,傳揚鬼戲、推動詭戲的誕生和發展、傳播,并不是偶然前提下的無心之舉,那本就是他們的目的。
此事最早可以追溯到南夭國與盛朝開戰的那一年,先太子想借着戰争影響,讓妖蠱教紮根于當時已經四分五裂的南疆,借着那夾在兩國之間的小小地域連通兩國,擴大妖蠱教的影響範圍。
詭戲便是這個計劃的第一環,也是探路的前鋒與開道的鋒矢。
大部分詭戲的編排脫胎于丹桂鄉的鬼戲,觀賞性和煽動性很強,哪怕是帝京現下流行的經過多次更改的那些戲目,也都牽涉到世道混亂、人鬼颠倒這種敏/感話題,由此可以看出當初那個計劃殘餘下來的影子。
可惜的是,顧家班隻進行了前鋒計劃的第一步——傳揚鬼戲、編排詭戲,就因為先太子事敗、台柱被殺、部分不知内情的成員的離散而分崩離析。
加上逃亡途中遇上天災,二十八名核心成員盡數喪命,整個計劃相當于還沒真正開始,便徹底胎死腹中。
至于顧家班的人死後為何會變成鬼魂,又為何被養在那種泥漿裡,他們并不十分清楚。
據班主所說,他們醒來之後就變成那副模樣了,“救”了他們的人是有家樂坊的坊主,在江南的時候便是坊主暗中養着他們,後來也是坊主讓他們回京,進入有家樂坊,表演夜間檔的詭戲。
至于那個疑似受魇魅術反噬重傷的人,班主并不認識,他也不是古家班的人。但那身戲服他見過,之前一直挂在坊主房間裡的人形衣架上。
看到這裡,連雨年想了想,在其中一句話上畫圈:借詭戲亂戰後南疆遺民之心,收以為妖蠱教衆,辦不得見人之事。因計劃未成,入教者甚少,不過二十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