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存在着便可以帶來無法被任何抹去的沉重像是會擺在畫闆下面的真絲手帕,迎着風飄蕩着時伴随越多色彩被塗抹上去,就越濕漉漉的被顔料代替。
這是午後的平和。
縱使當我放眼望去的時候,四周除了無法從中分辨出任何的黑暗以外,再也沒有了其它的顔色,可人總是要抱有期盼才能活下去的。
我不打算将手中緊緊握住的畫筆扔到房間的角落裡,再洩氣的大哭一場,因為這些似乎已經在無聲之間失去了意義。
這不是單純的哭鬧或是抱怨上帝就能夠讓事情如自己所願的,卻是每每回顧都會讓我的傷口再深刻一些,再泊泊流出鮮血,直到它們像是世界上最珍貴的那一種顔料,在黑暗中悄無聲息的從另一邊一直蔓延到我腳下的。
這算是另一種被死亡的背叛無情對待後的幻想嗎?
問問在我身側生長出的藤蔓吧,它們那樣搖曳生姿,迎着我的呼吸,像是風口處的燭光那樣處于熄滅與燃燒間,安靜的與我共存。
我不知道這樣的時光會停留多久,就好像我必須保持悲觀,才能在一切傷害到來之後做出最能保護自己的行為。
可這卻又是這樣難以做到的事情。不是因為别的什麼原因,隻是因為就在我再也沒辦法繼續忍受寂靜的時候,藤蔓伸出了有着深綠色枝葉的手握住我的,然後,按照它想要揮灑的心意,我發覺自己的手指之間,早就已經沒有了畫筆的存在,取而代之的,隻是因為剛剛湊到嘴邊,被牙齒進行用力啃咬後,從指尖迸發出的那一點猩紅。
它要帶着我的手來描繪起自己想要釋放的心意嗎?
它會來愛我嗎?它會抱住我嗎?它會給予我片刻的溫暖感,然後說出那句:“别害怕……别害怕,我的孩子,媽媽就站在這裡陪着你…”嗎?
所有疑問的答案其實不難被找到,可我偏偏不願意去朝着事實發展層面聯想,自欺欺人着半眯着雙眼,任憑直覺帶動藤蔓綠葉與我的手腕,然後,等到再睜開眼睛,安琪的側臉畫像就赤裸的出現在了我眼前。
她看起來正在享受着自己的時光。
該死的,她怎麼能在一切之後還仍然能夠讓嘴角微微上揚着?
這是一場該死的炫耀,炫耀着她再也不用遭受世間施壓在她身上的痛苦和折磨,終于像是聖經裡面出現的天使那樣,揮一揮翅膀就能夠飛到半空的自由。
好吧,她可以走,我從來都不是那個可以順利把她留下來的人,可她有什麼資格還存在于我的記憶最深處?
存留在紙張上面的女人私家偵探一樣窺探着我的悲傷,無聲宣告着,隻要它有機會的,它一定會再試圖毀了我。
不……不行。
我不能夠讓她留在這裡。
想到這兒,我像是突然又找到了人生的目标一樣,将手臂驟然伸了出去,指尖上面帶着力道,毫不猶豫地想要将畫布撕碎,把那些刻意描摹的細節破壞掉,把安琪從我的世界裡扯出去,可在指甲即将觸及畫布的一瞬間,我才意識到,其實我的手根本就碰不到它。
像是終于發覺了情形的不對勁,周圍的環境随着我的想法開始跌宕起伏的遊走如同倍速扭曲,鮮豔的色彩排列組合出現在我的身邊位置,希望能夠将蓋住我身上的布料或者是皮膚都撕扯下來,露出那個最真實的我自己,可是不幸的是,哪怕白色的骨骼展露出恐怖的一面,它們也從沒能夠将我的真心找出來。
我被混亂拉扯着,不知道這樣的煉獄什麼時候能夠結束,但卻又希望它永遠都不要停止。
一聲歎息,一句低音呢喃模糊到我沒辦法聽清的含糊,耳邊觸碰到親密的熱意像是有人用力扯斷了我的脊椎,但這卻一點也沒給我帶來傷害。
靠近我的人似乎是安琪,又或者從來都不是她,因為一切已經無迹可尋,我真切的聽到了,但卻又全然記不起來了。
不過,這似乎并不是件壞事。
夢境在睜開眼的一瞬間像是潮水一般褪去,想抛棄的,想遺忘的事永遠都有着自己的判斷,隻需要短暫呼吸幾次令胸腔重新起伏,它們便急不可耐的壓了上來。
四周是凝滞不散的氣味,像是酒精和汗水在空氣裡腐爛過夜,又被男人的呼噜聲和夢話攪拌成一種複雜的味道。
床墊中央,我的身體沉甸甸地陷在軟塌塌的纖維深處,潮濕的氣息沿着皮膚滲透進骨頭,交織成一場昨夜未完的祭奠,神壇似的将我托起來,而深色的木質地闆就像是祭祀的石壇,散落着形形色色的物品,我草草掃了一眼,看到了酒瓶、衣服、零星落下的煙灰,寫着文字的草稿紙……
這一切都像是昨夜從身體裡剝落下來的碎片,尚未被時間回收,而我,我隻是一個無聲地沉在這些廢墟中,眼皮沉重,打算再一次陷入深眠的沉思者。
雖然,它不允許我這麼做。
我看到了它,就在我悄悄在心裡盤算着究竟短暫的清醒會不會成為夜晚的又一場噩夢時,在床尾,在被混亂物件展現出的角落裡面,我注意到了它的孤立無援。
——那是一把做工并算不上精緻的 Gibson SG。
紅棕色的琴體像是長期泡在烈酒裡,木頭紋理被侵蝕得發白,在昏暗的燈光下透出一種疲倦的光澤,沾着指紋的琴頸順着相反的方向微微彎曲,像一個被時間壓垮了脊梁的人,傾斜着展示起自我的迷茫。
但比起這些,最讓我無法忍受的,卻是它在展現自我魅力途中,戛然而止的吉他弦斷裂。
被一分為二的殘酷印在我發眼睛裡,像是屍體被剝開的血管般,一端還纏繞在琴橋上,而另一端卻早已經像是喝多了酒水的身體那樣,松垮垮地垂了下來。
它當然注意到了我的視線,我幾乎能聽到它的呻吟,那不算太美妙,像是某種被扭曲了的聲音,持續不斷的從它被折斷的琴頸深處内傳來,央求着,呼喚着,等待着,幾乎搔首弄姿的想要我修補好它。
該死的,我才不打算這樣來滿足它。
我煩躁的翻了個身,重新把頭埋進枕頭裡,想要把它的痛苦從腦海中驅趕出去,可它仍然在那裡,仍然孤零零地躺在一片狼藉中,就像是一匹在戰争後被遺棄的老馬,雖然身上的馬鞍早已破舊,鬃毛淩亂,傷痕累累,可卻仍然充斥着無限高高在上的憐憫和悲泣。
它的眼睛告訴我,被世界遺忘其實并不算是什麼可怕的事情,可怕的是,哪怕事情來到了如此地步,它也依然是一匹馬。
它依然能奔跑,依然能嘶鳴,依然能在吹來的風裡歌唱着……
我不能把它丢下。
我不想這樣。
人們可以醉倒,記憶可以支離破碎,但一把樂器不該被這樣對待,它本該被溫柔地撥弄,而不是被丢棄在床墊上,隻能選擇将痛苦主動吞咽下去。
于是我撐起身子,踢開被子,赤腳踩在冰涼的地闆上,小心翼翼的試着避開所有在靠近它的道路中的障礙物。
我并不熟悉名字的身體們東倒西歪地錯過又重疊的交融在一起,像被海浪沖刷到岸邊的溺水者,一動不動,隻能讓我邁動自己隐隐作痛的雙腿找出自己的道路。
這不公平,因為這裡除了我以外,再也沒有一個清醒的人。
那個在我徹底失去意識之前看到的最後一個女人,在我的腳步愈發靠近的時候展露出完整的自己,長長的髒金色頭發觸碰到我的腳踝,像是幕布一樣四處鋪開,但這裡沒有戲劇,隻有一種類似随着熱情被燃燒之後的灰燼。
我沒太注意她,重新低下頭前,手指已經摸到了吉他邊緣,幾乎是有些着魔般自言自語的說着:“不好意思,女士,我要幫你整理一下你的衣服……”
沒有人回應,也不需要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