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生克,陰陽并存,土為其衡。納之陰,承于陽,魂魄化景,肉身并隕。然天地大明,萬氣混生,默奉允呈,心靈至誠,捏紅泥,塑新生......”谷天雨嘴裡念念有詞,指尖拂過書頁上的文字。
話語頓住,心中騰起思緒。谷天雨的眉頭緊擰,如一把凹槽複雜的鎖印。
“如何了?”馮晟的聲音在側面響起。房門沒鎖,他便直接走了進來。
“唔......爺爺的筆記裡有提及到泥塑真身的事情,不過我還有些疑惑。”谷天雨直起身子,坐着的是條狀紅木長凳,他往裡邊挪了一點,留出空位用手輕拍幾下,示意馮晟坐過來。
“怎麼了?”馮晟忽然靠近,風衣在狹小空間裡旋出一陣氣流,染着青檸的味道。
一種他很喜歡的味道,鋪面而來的氣味讓谷天雨不覺摸了摸鼻子。
“就這兒——”谷天雨的指頭壓在“紅泥”二字下方,“意思我都懂,可是這紅泥......我沒理解,是哪種紅泥?總不能真讓我扛着鋤頭去深山老林裡挖那種又黏又硬的紅土吧?”
馮晟隻是抿嘴笑笑。
“啊?真是啊?”谷天雨愕然。
“大概率不是。”馮晟的指頭也觸上書頁,點在谷天雨指尖的上方,然後推着他的指頭緩緩下移,停在書頁末端的一行字周圍。
“你看這句話,”馮晟說,“孤陰不生,獨陽不長,血為氣之母,氣作血之帥,血氣相存,持衡。若失其一,謂殘命。”
“我明白了。”谷天雨若有所思,頭輕輕點着,“紅泥,其實就是融了血的泥,土可陰可陽,而血為陰,氣為陽,血融于泥,泥便可呈陰性。鬼皆為殘命,它們既沒了血,也沒了人氣,隻有魂魄飄蕩,而那魂也是從地裡生出來的,所以他們現在的軀體,是可以泥塑的。”
“不錯。”見谷天雨自己想清楚了,馮晟便縮回了那截貼着谷天雨的手指。
“啊......原來如此。”思緒終于理清,谷天雨伸了個懶腰,如貓咪蜷蜷舒展的身姿,手臂揚得很高,“這些資料看得頭都要炸了,我上學那會兒都沒這麼用功呢。”
“餓了。”谷天雨嘿嘿笑着,摸摸自己癟下去的肚子,“先吃飯去吧,你今天幫了我這麼多,這頓我請你了。”
“好。”馮晟爽快地應了聲。
兩人沒走太遠,谷天雨本來想帶馮晟去吃他經常光顧那家的面館,但好歹是請别人吃飯,未免太磕碜,所以走到面店門口,谷天雨又拐了個彎,準備走近旁邊的火鍋店。
“火鍋行麼?”谷天雨當然沒自顧自走進去,他回過頭先詢問了馮晟的意見,“還是說炒菜啥的?”
“我選?”馮晟一愣神。
“當然,不然怎麼叫請你吃飯。”谷天雨笑道,“反正我也沒什麼忌口的,胃口好,啥都能吃。”
“嗯......”馮晟的目光挪到旁邊的面館,釋然笑笑,“那就這家面館吧。”
“啊?”谷天雨撓着頭,“雖然是找不了三甲醫院的整容大夫,但請你吃飯的錢還是綽綽有餘,沒必要省。”
“不是說随我嗎?”馮晟面上依舊帶着笑,且挪步走了過去,“就這家吧,我比較喜歡吃他家的鮮蝦紅米腸粉。”
“你以前也來過這兒啊?”谷天雨面露驚喜,“我也挺喜歡吃他家腸粉的,上學那段時間老當宵夜來吃。”
“是這樣麼?”谷天雨的大驚大喜,把隻淺淺笑着的馮晟稱得更平靜了些,“那看來我們還挺有緣的。”
“還真是。”谷天雨咋舌,如覓得知音般露出感概的笑容,“身邊人隻有我喜歡吃這家的東西,還是三天兩頭跑來吃的那種,難得遇到一個和我口味相同的。”
即便是幼年至今的玩伴也是如此。谷天雨和沈維念的同一所高中,兩人早晚時常約伴而行,然而到了吃早飯和宵夜的時候,就會默契分開。原因很簡單,沈維不吃那玩意兒,他隻能自個兒溜溜地去吃。
谷天雨餓極了,一碟腸粉肯定是不夠的,他又添了一碗肉湯面,配上一瓶汽水,一碟酸蘿蔔,框框一陣搗鼓着全部下肚,才堪堪感受到飽意。
然反觀對面的馮晟,慢條斯理地吃着唯一的腸粉,動作緩慢而優雅,嚼完最後一口蝦,他便放下筷子擦幹淨嘴。
“哥,”谷天雨又面露詫異,一天這麼弄下來,他覺着自己下巴都快脫臼了,“你就吃這麼點,能飽麼?”
“我胃口一向不太行,見笑了。”馮晟說。
“哎,可别,”谷天雨連連擺手,“你這樣顯得我很像一個饕餮,我才是要被見笑的那個吧。”
谷天雨笑得燦爛時,嘴大張着,裡面的牙花都得拉出來透風,搖頭晃腦,手腳并用錘着周圍的平面。
用沈維的話來說,就跟個偷人目光的猖狂小強盜似的。
馮晟可太優雅了,手捏成拳靠在嘴上,眼睛半眯,肩膀輕輕聳動,笑聲也如氣語般輕飄飄。
這不禁讓谷天雨開始懷疑起了先前他面上的戾氣,大抵是假的吧,專用來唬人的樣子。
出了面鋪,谷天雨同馮晟打了告别的招呼,就準備回家休息了。反正楚飛的事兒暫時有了解決的方法,他也能放心地睡懶覺了。
谷天雨的身子轉得十分潇灑,往前走在路上哼着小曲,俨然一副悠閑姿态。在少年輕輕的哼唱聲裡,忽多出一陣窸窣踩水的踱步聲。
嘴裡哼唱停歇,周圍靜糟糟一片,谷天雨漸也感受到了異樣,他頓住步子,身後腳步聲卻不斷,似乎還在向自己靠近。
有呼吸聲,在空氣中零星地蕩着。
他被人跟蹤了。谷天雨腦海間憑直覺冒出的感受。
右腳踮起,在地上扭了幾圈,深吸一口氣,腿部蓄上力道,在來人從身後近将碰上他肩膀的須臾,腰部發力,帶動繃直的腿猛然往斜後方甩去。
“給小爺——”拿命來三字還沒說出口,氣勢便全然被打斷了。他的腳正正踢進來人的手中,那人後撤幾步,把谷天雨腿踢出的力道給卸了大半,雙手進而如刀勾般緊緊銜住他的小腿。
靠,完了。
谷天雨心裡隻有這麼一個想法,那隻手隻須随意往一邊甩去,他整個人便會人仰馬翻往那處倒着。
然而,出乎意料地,那隻手并未向任何一邊推出,而是扶着他的腳,緩緩放了下來。
腳落下,那人擡頭,谷天雨愕然。
“馮晟?你不是回去了麼,怎麼走我後邊了?”
馮晟拍拍手上的灰,下巴望前邊擡擡,面露無辜:“我也走這條方向,還沒說出口,你轉頭飒氣地就走了,本想追上來同你一塊兒的,沒想到腿先甩了過來。”
“哎呀!”谷天雨如猴子般可勁兒抓耳撓腮,怯怯低下頭:“是我太莽撞了......抱歉啊,又誤傷到你了,你有沒有傷到哪啊,我剛腳勁還挺大的......”
說着,谷天雨上前擡起馮晟的手,撩開他的袖子仔細環看了一圈,欲将看得更細時當,馮晟卻将手縮了回去,他撇過臉,語氣飄然:“我沒事,我們接着走吧。”
“哦......”谷天雨垂下手,上前一步與馮晟并排走着。
馮晟一直和谷天雨走到他家門口,望着谷天雨進屋關上門,才再次告别,繼續往夜裡走去。
屋内的電源已恢複正常,桌邊的蠟燭稀稀拉拉着燃完了,隻剩一團紅褐色蠟塊貼在桌面上。谷天雨拿尺子把那團碎屑鏟幹淨,收拾一番,便早早睡下了。
日晨破曉,光斑灑上地闆。谷天雨未醒。
籠中雞鳴啼幾番,聲響漸熄。谷天雨未醒。
“門前大橋下,遊過一群鴨,大家大家快來數一數,二四六七八......”
鬧鈴中的鴨子遊得雙蹼近将脫臼。谷天雨仍未醒。
今天的他似乎睡得格外安詳,身子沉沉地陷在被子裡,什麼東西都沒能吵醒他。
枕頭隐約動了一下。谷天雨在睡夢中一激靈,瞬間就醒了過來,眼睛努力瞪大警惕地看向床邊,沒人,似乎也沒鬼。
谷天雨嗐了一聲,估摸着是自己太應激了,枕頭稍微動一下,便以為又是楚飛或是其它鬼過來找他了。
不對......楚飛今天就是要來找他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