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谷天雨伸長脖子盯着沈維,“不過,你怎麼一點也不吃驚啊?”
“才聽到時,有點吃驚,現在還好。”沈維面色平靜。
谷天雨又是嘿嘿地笑着,不過很快就收住了笑容,眼神對上馮晟,示意他接着給自己開天眼。
沈維為人心思缜密,這會兒他從牆上直起身子,細細地看着馮晟的手上動作,但凡有一點不對勁,他暗自蓄上力道的腿便會如劍一般迅速脫鞘而出。
冰涼的血滴在馮晟指尖的按壓下印上谷天雨光潔的額頭,裹着潮濕的粘膩在溫熱的皮膚上漸幹涸,聚成薄片,在漸重的施壓下,鋒利的邊刃似要刺破皮囊,駐紮在他的顱骨間。
馮晟嘴裡低吟咒語,零碎的氣語如數根手指,在血液的驅動下牽引着谷天雨的魂魄,也要他散到風裡去。
氣語停歇,額間裂骨的刺痛感也随着餘熱漸消。谷天雨緩緩睜開眼睛,白光閃過,視線裡便是虛無的黑,淩亂的頭發一樣,絲絲縷縷,随意飄蕩着,或散開各自遠離,或纏繞凝結成污團。他能感受得到,在他觀察着那些黑團時,它們也在深深地凝視着他,帶有明目張膽的欲望,此起彼伏的煞鬼低語,蟻蟲般附在耳邊撕咬他的皮肉,吞食他的一切知覺。
除了望到那一隻隻暗中蟄伏,如深淵不見遠底的眼珠,他逐漸感受不到其它事物了。
“你還好嗎?”耳畔響起一陣熟悉的聲音,馮晟高大的身軀探過來,擋住了那些藏匿在深處的視線。
谷天雨眨了眨眼,等到昏黃光束再現,才稍微恢複了些知覺,他揉了揉眉心,搖頭:“沒事,隻是還有些不适應——”
話音剛落,楚飛瘦長的身軀擠過馮晟,鋼鐵般硬澀的手又神奇的綿軟下來,使勁纏住谷天雨的手臂。
“你終于能看見我了——”楚飛本就畸岖不平的臉上又委屈地推出一層厚厚的褶子,眼皮使勁開合,發出咕噜咕噜的滑膩聲,“嗚嗚嗚......我等你好久了......”
“你給我過來。”不待作為當事人的谷天雨把他推開,馮晟長手揪着他上次就被扯出稀拉豁口的領子,提小雞仔般把他拽了過去。
在唯一置身事外的沈維眼裡,就隻有谷天雨和馮晟兩個人在和一團空氣拉扯。
“那個......你先安分站好。”谷天雨扯扯發皺的衣袖,籲了口氣。幸好馮晟即刻把楚飛拎走了,不然新換的白衣服又要報廢了,還都挺貴的,扔了他肉疼。
谷天雨發了話,楚飛拿手擦擦臉,褶子又被抹平,他便乖乖站好。
“我們想的是,用土給你塑容。”谷天雨說,“就是把你想要的形狀捏出來,你先想想自己想要什麼樣式的?還是說,就捏你原來的樣子。”
“什麼樣式......我原來的樣子麼......”楚飛歪起半顆腦袋,明明再簡單不過的一句話,他的神情卻似在苦苦思索着一樣。
“嗯,你原來的樣子。我覺得吧,還是自己原來的樣子用着最舒服。”谷天雨身子貼牆,靠在沈維旁邊,手肘又開始無意拐着他。
“幹嘛?”沈維斜眼。
“要我把那個楚飛的話轉述給你麼?”谷天雨側過臉在他耳邊低語,“不然你聽得雲裡霧裡的。”
“用不着這麼麻煩。”沈維的巴掌輕輕扇在谷天雨靠過來的臉上,把他臉撇了過去,“不用管我,随便聽幾耳朵我大概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漫散的目光撇過馮晟,一張臉正冷冷盯着自己,微低頭,眼眸擡起,看着有些瘆人。沈維一臉茫然地回望着他,一邊眉挑起,肩膀聳着,用動作代話回他,又在莫名其妙發什麼瘋。
“我,我記不起來了。”楚飛耷拉着半顆腦袋。
“那你知道自己死了多久麼?”谷天雨忽然問道。
不久才被熨平的半面臉,此時又因扭曲的表情爬滿褶子,眼珠埋在皮肉間,無措地晃動,昭示着滿臉的迷茫。
“我不知道。”楚飛蹲在地上,“我也想不起來了,我隻隐隐約約記得有一把大刀,冒着銀光,往我頭上劈了下來,大概過了很久......應該是很久......久到我一睜開眼,就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什麼都記不起來了?”馮晟一歪頭,“那你怎麼還記得住自己的名字?”
“對哦。”谷天雨恍然大悟地捶着手,“那你怎麼還記得住自己的名字?”
“我,我不想說。”楚飛雙手抱膝,把身子背了過去。
“喂,上次撒謊的事兒我就不追究了,但你現在這樣問個話就開始支支吾吾的狀态更可疑吧?”谷天雨苦訴。
“我們願意幫你的前提,是你對我們要有最基本的坦誠。”馮晟眼神掃過沈維,“不是麼?”
本以為谷天雨算是他認識的人裡邊最幼稚的那個了,但沒想到還能見着比那家夥還幼稚的人,并且小心眼。沈維對于這事兒見怪不怪,懶得搭理他,泰然自若地垂下頭,看起了手機。
“嗚嗚......你們都是壞人!”楚飛情緒一激動就喜好哭哭啼啼,臉上挂着委屈巴巴的血水。
然而谷天雨也對這樣的境況見怪不怪了,他擡起腳尖碰了碰楚飛幹癟的屁股:“哎,别哭了,事不過三,這招對我已經沒用了。”
“名字是小何給我取的。”楚飛聲音悶悶的。
“小何?”谷天雨撓撓頭,“小何是誰啊?”
“我的一個朋友。”楚飛還是低着頭,手指刮着地上的泥塊,“那是我醒過來後,第一個願意和我說話的人。”
“人?”馮晟飛快的捕捉到話裡的某些信息,“他能看見你?”
楚飛點點頭,他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他說,他是道士......他也說過,要修複我的臉的。”
“那為什麼你的臉......還是現在這樣?”谷天雨音量也漸放低。
“因為他走了。”楚飛一歎氣,分叉的聲音又添了一團混濁的雜音,“我見到他坐上了很大的白飛機,飛走了,我追不上他。”楚飛轉過身子,看向屋内,“後來又過了很久,久到我都數不清自己嘗試自殺了幾次,遇到了你爺爺。那時,我們聊了一下午的天,他也說過,要修複我的臉。但是......他也走了,又是一個我見不到的地方。”
正常情況下,人死後會在某個時間節點化作魂魄遊蕩,若無執念,或放下了執念,又會在某個時間節點進入生命的輪回,前往所謂的往生之地。若存有執念,且執念愈發深重,輕則成孤魂野鬼,重則被反噬成其惡鬼。惡鬼若能超度,便有機會再往生,如若不能,便是真正的魂飛魄散,徹底消失在陰陽兩界,世上再無蹤迹。
楚飛之所以在人間飄蕩了那麼久,所為也不過一份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