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離了方尺木台,所唱的戲曲仍在嘴裡往下延着,似驚夢後,持續的、執着的怅然。
“無眠一夜燈明滅,分煞梅香喚不醒。”【4】
婉轉的水磨腔裡,莺莺如燕啼,卻忽然摻雜了幾絲譏諷笑意。
“哎!”扮作柳夢梅的李子明拍上唱戲之人的肩頭,一臉嬉笑,“唱出戲,登一回台,還真把自己當杜麗娘了,這麼入迷。”
“獨坐思量,情殊怅恍。”程昭斜了男人一眼,依舊轉着手腕,柔身輕唱曲子。【4】
“啧,跟你說話呢!”
面對程昭的忽視,李子明覺得在大家夥跟前有失顔面,手下一使勁,他就被掀往台架處,身子實實在在地撞了一記,嘴裡的念詞這才停了下來。
“對不起,我沒料到你身子闆這麼弱不禁風。”李子明說這話時,分明趾高氣昂着,無半點愧疚之色,“想着你是個男人,應該不至于這點力氣都扛不住。”
“哎喲,你快别欺負人家了。”身邊一人附和道,“你現在是柳夢梅,他可是杜麗娘,話本裡寫了,你該好好和人家好好地相親相愛才是。”
“去你大爺的,好好掃你的地。”李子明笑罵着,“要他是個姑娘,我到挺樂意台下再陪她鬧騰一陣的,可惜啊,長得一臉柔美女相,結果是個帶把的。”
“夠了啊,不要再欺負小師弟了。”一個師姐站出來為角落的程昭說了幾句話,“還不是因為陳老師生病了,才讓他和你排練的,可别瞧不起,小師弟可比你厲害得多,你該好好用功才是。明天正式演出的時候可别再是這樣一副嘻嘻哈哈的樣子。”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師傅不在,你還真做起大來了。”李子明不耐煩地應了幾聲,雙手搭上身邊師兄弟的肩膀,帶着他們離開後台,“走,哥幾個吃點宵夜去!”
“注意保護好嗓子!”帶隊的老師終于發了話。
其餘人便迅速換了衣裳,紛紛離開後台。帶隊老師收拾好物品,也準備離開時,卻見程昭仍然扶着台架站在角落,眼神幽幽地盯着通道口。
他心中暗暗一驚。程昭才學昆曲沒幾年,在同齡人之間,技藝也算拔得頭籌了,然而與這些深耕多年的大師相比,還是差些火候,因而這樣登得大台的機會,很少能輪到他這個初入戲院的小年輕身上。
技法這方面沒法說,唱腔,儀态,神情那都是樣樣做得标準,可就是這情感上,投入得還不夠深沉。畢竟作為表演者,基本功紮實是必要的,炫技隻能算是錦上添花,但歸根結底,打動台下觀衆才是最重要的。
大抵是受自身性格的影響,情感表達的缺陷才遲遲未能填補。相比同門的師兄姐們,程昭要悶沉得多,也孤僻得很,平時很少與他們交流。在部分人眼裡看來,尤其是技藝比不上他的,便是有一種孤高自傲的輕蔑在裡邊,久而久之,被部分師兄排擠再所難免。
“程昭,今天也辛苦了。”帶隊老師安慰道,“他們就是這個性格,頑劣得很,你别太放心上,回去好好休息吧。”
“我明天可以登台嗎?”程昭忽然出了聲,語氣似也陰測測的。
今天的程昭似乎比以往更陰冷。帶隊老師按耐住心悸,擺出一副十分難為情的樣子,說:“小程呐,你還年輕,這次上不了台,以後也還會有其它機會的,好了,明天還要訓練,早些回去啊。”
說罷,帶隊老師提上包,順着通道也離開了。這種性格的小孩兒,他實在應付不來,索性就在做好分内之事以外,适當地保持距離好了。
最後一步腳踏之聲停住,幕後的燈光也一盞一盞地漸次熄滅,晦暗之中,程昭的眼裡黑白閃爍。
一黑。
“為什麼要等到以後?”他說。
一白。
“沒有以後了。”他說。
一夜,或深或淺,眠了過去,似乎隻有閉眼再睜眼這麼短。若是人始終醒着,夜便悠悠地漫長了起來。
排練的戲台落了幕,對于他們來說,深夜似乎才徐徐地拉開幕布。
李子明左右勾搭着人,早已不是同門師兄的面孔,大抵是外邊認識的朋友。三人步履怎麼也一緻不了,如一擺少零件的鐵架子,歪歪斜斜。
“哎,嗓子真不要緊麼?”
“是啊,明兒不是還要登台演出麼?你們這些唱戲的,最寶貴的,可不就是嗓子了嗎?”
兩個人把李子明放在椅子上,随後找了塊空地坐下喘着氣。
“唱一出戲罷了,我的詞兒在後半段呢。”李子明神氣十足,身子在椅子上放得四仰八叉,“有陳老師搭戲,不還是手拿把掐麼?”
嗓子癢得難受,李子明用腳勾過垃圾桶,頭一斜,往裡邊甩了一口痰。
“去,給我沖杯蜂蜜水。”他又用腳分别踢了一下左右坐着的兩人。
“真是大少爺,泡個蜂蜜水,還要兩個人動手。”
兩個人便從地上爬起來,去了院子角落的一間小廚房,按開熱水壺,然後杵在門口候着。
深夜,一片風掀過,人還是會禁不住直打哆嗦。身上一激靈,尿意就湧了上來。
“嘶,哪來的風啊,吹在身上還怪冷的。”一人搓了搓胳膊。
“媽的,吹得我都想上廁所了。”一人嬉笑着,拽着另一個人,離開了門口。廁所在對面,他們懶得費步數走過去,便在花壇處尋了一個合适的站位,就地解決着。
“要是讓院裡師傅逮着了,有你好果子吃。”
“管他的,咱倆又不是這院裡唱戲的,天一亮,誰也不知道。”
撒完尿,兩人轉身預備回屋。身子扭過,眼才擡起,了無聲響地,跟前赫然立了一個人。
面上抹着煞白的脂粉,兩眼熨上着粉瓣,眼角被黑線扯得飛揚,兩橫眼睛着笑盈盈地也往上斜出。唇瓣濕紅,色澤豔麗得欲将滴血,身上仍然置辦着華麗的行頭,一襲粉色裙襖,卻在夜裡幽幽地泛着凜冽的青光。
無端出現的身影,兩人被震懾得癡愣地立在原地。
來人便又走近了些,像是紙片人一樣,輕飄飄的,頭上精細的飾品不曾動搖半分,零星步履之聲也不得響起。
“你們,在這幹什麼呢?”聲音也似一陣冷風,吹得二人不住地發着怵。
兩人仍然懵着,沒接話。細碎的小步便在地上猛地滑動,白裡印着黑紅的臉陡然貼近二人。
斜出的眉眼仍舊笑盈盈,卻被衣裙掀出的陰濕冷分稱得愈發陌生、詭異、令人驚懼。
恍惚間,定定望向二人的眼珠忽然翻成兩球白色,也同臉上脂粉,顯出一種死氣沉沉的慘白。
“我說,你們在這幹什麼呢?”
僵滞的空氣裡漸漸騰出一陣尿騷味。他們被吓尿了。
仍舊喊不出聲音來回答,兩個人身子發軟,眼球随即也暴力地外突,扯大嘴巴,忘卻呼吸,隻能相互攙扶,四肢哆嗦着跑向門口。
直到屁滾尿流地爬出院子,才喊了一嗓子,“有,有鬼啊......”
院裡大概隻有李子明還醒着,聽見動靜,跑出去看了幾眼。除卻沉睡的花壇,外邊空無一人,心想也許是自己聽岔了,久不見那兩人回來,他就自己去廚房,往桌上的蜂蜜杯裡倒上水,也同灌酒那般一口悶了下去。
朔日不升的瞑蒙裡,耳邊似又響起了夜莺百啭的唱腔:
“生和死孤寒命,有情人叫不出情人應......”【5】
影影綽綽,凄凄蕩蕩,衆人聞着這聲,卻不醒,心也不亂,隻當夜裡舊夢一場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