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一曲不間斷地唱罷,他沒有昏睡過去。由原先的好奇入戲,漸漸地,他的情緒似也被台上杜麗娘所牽引,梳妝打扮時的期待,入院後的欣喜,轉而落為美景無法久望的感慨。
柳夢梅終于登台,氣氛又在兩抹鮮明聲色的交纏下漸暧昧起來。盡管有些曲詞沒有完全理解,彼此眼神、動作、以及曲調裡的拉扯,谷天雨仍然隐約體悟到了什麼。
“和你把領口松,衣帶寬,袖梢兒搵着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1】
台上之人擡手掩臉羞然一笑,谷天雨坐在台下,面頰随即也熨出紅意。眼神往馮晟那邊偏了偏,目光對上,馮晟眼裡的平和與一絲疑惑,像是給身體添了一把柴火,臉上于是燒得更厲害些了。
“不舒服?”馮晟氣語問道。
谷天雨搖搖頭,兩隻手捋捋頭發,便又正回身子繼續看着。
兀地由得此番豔語想到馮晟,身體裡燒起的火久久不滅,心思也再無法全然投注到台上之人的唱詞中了。
然,柳夢梅很快就攜着他那細長的柳條下了台。
杜麗娘回了座,夢将醒,劇幕便也随着凄凄哀婉的唱曲落下尾聲。
回首東風一斷腸。
旁白作念完最後一句,紅幕又悶悶地落到地上,往中間聚攏。笛音頓住,頭上群燈驟然閃起,半刻的寂靜後,台下爆出熱烈的掌聲。
“好!”
“真是精彩......”
“聽說臨時換了人,本來挺失望的,都想走了,沒想到唱得這麼好,實在太出乎意料了......”
竊竊私語就在谷天雨身後響起。
“嗯?換人了麼?”谷天雨疑惑,演員臉上都均抹了一層厚厚的膩子粉,他還真沒注意。
紅幕再次流暢地拉開,演員們一起上台進行緻謝。馮晟就把票根掏出,給谷天雨比對了一番,指出照片與台上之人的差異之處。
“啊?竟然是兩位主角都換了嗎?”谷天雨覺得有些新奇。
後邊又進行了一番自我介紹,谷天雨才知道台上扮演者為程昭,确實不是票根上的陳玲。
“你有沒有,看到什麼?”馮晟忽然問道。
“什麼東西啊?”
台上主持人正在進行問答競猜環節,谷天雨興緻勃勃地揚着手,分神地問了一嘴。
“不是很重要,先回答完問題再說吧。”
“晟哥,主持人看向我們了,快舉手!”谷天雨趕忙拉起馮晟的手。
“看來這位觀衆很熱情啊,那我們就請他來回答下面一個問題吧!”主持人把手伸向了谷天雨的方向。
行隊間,程昭接過話筒,提了問。
“吟風樓的上一個名字叫什麼?”
“玉聲坊!”
正好是看過的信息,谷天雨毫不猶豫地作了答。
“回答正确!”主持人宣布道。
“不對。”程昭出聲打斷,緊緊地凝注谷天雨,“我問的是,它的上一個名字,不是最初的名字。”
冷冷的聲音,漠然的打斷,場上氣氛一度尴尬。
楊師傅朝旁邊甩了一記眼神,領隊老師立馬心領神會,拿過程昭手中的話筒,怯怯地笑着補充道:“按照官方頁面提供的信息,是玉聲坊不錯,這位小友的回答确實是正确的。”
緊接着,領隊老師又說,“既然話筒在我手上,那就由我為大家——”
“沒有記載不代表不存在。”領隊老師就站在程昭旁邊,他的反駁,自然也被話筒放大落入觀衆的耳裡。
“你明明知道,為什麼不回答?”程昭的目光還是牢牢地定在谷天雨身上,語氣又冷下幾分。
谷天雨暗暗咽下口水,一臉惘然。
“晟哥,為什麼總感覺他一直在盯着我看......”
“不用感覺,他就是。”馮晟的眼神也凜冽地注視着程昭,黑色眼珠閃了閃,像是一種警告。
台下又掀起一陣竊竊私語,台上再度陷入手足無措的局面。
“哎呀,看來我們的程昭老師真的是一位十分嚴謹、求真務實的藝術家呢。”主持人維持着本有的體面,迅速地緩和着氣氛,“但是因為時間問題,可能沒法對此展開更深入的讨論,剩下的熱情讓我們留在台下再繼續吧。”
“是的,問答環節到這裡就結束了,讓我們再次以熱烈的掌聲來結束今天的演出吧。”另一位主持人随即附和道。
身邊人都識趣地帶笑準備下台了,程昭卻是充耳不聞,仍舊維持原狀。
男生的持續凝視讓他很不舒服,跟碰着鬼一樣,毛毛的。
“晟哥,我有點渴了,咱們出去買水吧。”谷天雨趕緊偏頭忽略男生的目光,拉起馮晟準備離座。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不許走。”程昭面露愠色,拖着戲服急促地前蹿了幾步。
一股熟悉的感覺漫上心頭。
“晟哥,你覺不覺得,他有點古怪,”谷天雨弱弱地說道,“就像......”
“就像鬼一樣,是麼?”
馮晟攬過谷天雨的肩頭,撐出保護的姿勢。
“然而,他是人,也是鬼。”
宛如一尊紮根的青樹,旁人怎麼上手拉扯,程昭也不動分毫。
再次觸目的刹那,夢裡的舊火像是得了引子一樣,窸窸窣窣,陡然間又燒了起來。
開始燎上谷天雨的眼睛,墜火流星的梅花一閃、一閃、再一閃。
“梅......梅香戲苑。”鬼使神差地,分明是夢裡見到的名字,現實中,卻也能清清楚楚地回想起來。
“你果然知道。”陰測測的臉上,鮮紅的嘴唇彎成月牙,“你是不是在想,我是如何知道的?”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谷天雨擰起眉頭,對方的眼神似兩把刷子,貼在他臉上,黏濕、惡心,輕易甩不開。
“程昭!”楊師傅的臉漲成鼓面,“趕緊下來,别耽擱事!”
身邊幾人又暗暗拉扯了一番,程昭的身子才動起來,随着大夥兒下了舞台。
一幕演出徹底結束,看客熙熙攘攘地離了座,谷天雨和馮晟也被裹挾着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