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正在樓下苦口婆心,懷裡忽然砸進一袋沉甸甸的錢。
齊蕪菁一邊下樓,一邊揮舞着跟前未散的藥粉:“這位兄台在做法事,門關上,别讓邪祟給逃了!”
齊蕪菁擡高下巴,身後的大門便慢慢合上了,兩名商賈目光調轉,皆驚悚地瞧着桑青,後者卻指着自己的脖子,束手無策般:“沒辦法,要聽調令。”
菩提門的弟子氣消得很快,聽聞有邪祟,又個個神色肅然地走了過來。
一弟子道:“二位好友,上面桌子壞了,不如下來叙叙舊。”
朝盈道:“我們是神教中人,并非邪祟,怕什麼?”
他此言一出,兩名商賈面面相觑,這才疑神疑鬼地走了下來。
酒家又搬來新桌子,他臉上苦得不行,所幸錢袋夠重,不然他心一橫,管他什麼神啊鬼的,鐵定要和他們拼命!
“請坐。”齊蕪菁神色如常,跟個沒事人一樣,“坐啊。”
兩名商賈腿一軟,噼裡啪啦地栽到凳子上,仿佛兩根插地的硬蘿蔔。齊蕪菁喝着茶,翻來覆去看手裡的牌子:“我也姓陳,那你便是我的遠親了,陳兄,很有緣分。”
桑青忽然擅自坐到齊蕪菁旁邊,聽不懂似的:“什麼叫緣分?”
他一坐下,對面倆人的臉色又變了。
他們神情詭谲,欲言又止。齊蕪菁擱了茶,習以為常道:“我這位朋友得了瘋犬病,近日有了磨牙症狀,我怕他咬傷無辜,隻好出此下策。”
桑青像是笑了聲:“下策至此?”
那位陳兄長長地“哦——”了聲,道:“我們明白,我們都懂。”
朝盈坐在另一邊,聞言卻不懂,因此便問:“你們懂什麼了,我怎麼聽不懂?”
“我也聽不懂。”
“一樣。”
時铄咂舌:“都是誤會。”
“是啊……誤會大了。”陳兄慨然道,“原來各位竟是仙師,哦,哦!我明白了,諸位是受委托前去渝懷督辦堕神祭的吧!我真是糊塗,瞧見這位好友……這副模樣,還以為是……将不幹淨的東西招惹來了,吓得我們都不敢看。”
他話未說完,齊蕪菁忽然打了個噴嚏。
桑青瞥了眼:“髒是髒了點,但哪裡不好看?”
朝盈懵騰道:“他什麼意思?”
時铄:“誤會。”
陳兄連忙說:“好友聽錯啦。不是不好看,是不敢看。你們還不知道吧,沿着這條道再往前走一些,有兩條拱背山脈,滿山坡的墳堆,全都是從渝懷那邊拉來葬下的。我聽人說,這裡的夜裡時常有個黑影在林中晃,大夥兒必須得低頭走,不能看祂,否則不僅會被挖掉雙眼,還會被剖膛開肚,給吃幹淨,因此北邊兒來的人要去雲中或者南輿,甯願繞遠路,也不走這條道,至多就在這裡掉頭了。”
齊蕪菁悶聲道:“那二位走這條路,想必很被迫吧。”
陳兄歎道:“也是為了生計嘛……我和屈師兄來渝懷談了樁生意,但我們二人隻是尋常的商賈,怎麼知道會涉足這類邪門兒的事,所以也是亂抱佛腳,在各位仙師面前賣弄些劣等玄術。”
“哇。”齊蕪菁奇道,“難不成你們來這裡之前沒好好探過路嗎?”
那位抱着各類木雕像的屈師兄見沒有了威脅,才終于放下戒備來:“實不相瞞,渝懷之地不僅四面環山,其腹裡地面也是群山聳峙,小縣之間都是依山劃分,這山的事,傳不到那山去,更是很少傳到外面來。”
陳兄道:“不錯,我們兄弟都是接了渝懷這樁生意,同老闆簽好了商契,才被告知此行鬧鬼啊!這些——”他掏出屈兄懷中的木雕,“這些都是我和屈師兄一路走一路刻的,再往南便是南明王的鎮守地了,所以刻了許多明王。”
齊蕪菁更奇了 ,他道:“既然連故事都未摸透,那定然是沒見過這隻邪祟,又怎麼将我錯認成那開膛破肚的鬼了呢?”
方才粉末入鼻,刺得他忍住噴嚏,又眨出眼淚來。齊蕪菁将鼻子揉得很紅,覺得自己像個蠢蛋。
他說話時帶着不善的鼻音,自己卻毫無察覺:“我隻是病了,不是死了,更不是化成鬼了。”
“……仙師很幽默。”陳兄打哈哈,“方才不該冒犯,但仙師長得和民間相傳的血鴉君實在肖似啊!”
桑青很意外似的:“哪個民間,哪裡在傳?”
齊蕪菁再打了個噴嚏,心情又糟糕了些:“你們拿南明王出來号令,便是要鎮鬼。既是鎮鬼,那血鴉君一個邪祟,怎麼在一衆神佛像中?”
屈兄在懷裡找來找去,終于翻出了一個木雕來,擺在桌上。齊蕪菁一時語塞,桑青似乎看他不開心,自己就開心,笑說:“不知兄台的這雙手能抖成什麼樣,才能刻出這滿身魚鱗?”
屈兄有些窘迫,陳兄解圍道:“這哪裡是手抖,是刻意照着血鴉君的模樣刻的!傳聞中血鴉君是個渾身長鱗的醜東西,出生之時便沒有雙眼,因而祂妒恨可見光明之人,時常在夜裡出沒,召喚烏鴉啄人眼珠。”
齊蕪菁聽到“醜”字之時,眼皮忽然跳了一下。他笑盈盈地颔首,總算明白這兩人為何眼拙了——他出行之時換上了緊那羅門的宗服,半邊文武袖上袖的是金龍鱗!
桑青正要笑,瞧見少君忽然眼神涼涼地看他。鐐铐和咒鍊微微縮緊,明明是疼,卻有些發癢的感覺,桑青倒了茶,推向少君。
齊蕪菁捂着手,又問:“然後呢?這漫山遍野的墳堆和這位血鴉君有什麼幹系?”
陳兄駭然:“諸位竟然不知道?!我原以為神教此次派這麼多的人過來,正是聽說了渝懷此次堕神作祟,死了一個縣的人呢!要我說,彩雲縣也真是觸了大黴頭,圍困在山裡,多年前鬧饑災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死了一半的人!剩下一半的活人沒地方求,便求了個野神,那野神不是别人,正是血鴉君!而血鴉君并非生來就是血鴉君,他原先是彩雲縣的一個求神者,要知道,這年頭,大夥兒都崇拜神佛菩薩嘛……想成神的人太多了。血鴉君雖然眼瞎,但卻有大野心,他不甘身體缺陷,命運不公,因而離開了渝懷,想拜入三大神教。
“近的是觀南宗,但那條四獨河哪是尋常人跨得過去的?!更何況他一介盲徒,還沒靠近四獨河,便被雲中的沙給埋了。于是他留下妻兒,轉而去了煜都,想入緊那羅門。豈料他前腳剛走,後腳縣裡就鬧起了瘟疫,再然後便是饑荒,他家裡的兒子最先被餓死!隻留下一個寡婦,但是這消息傳不出去啊!血鴉君壓根不知道這些事。
“直到某天,血鴉君求神無果,失意還鄉。煜都繁華啊,他在裡花光了盤纏,還受了虐待,一心隻想回家。可是他很久沒吃東西,餓得發昏,便在路上花了半天來乞食。他瞎了眼睛,人也佝偻,很快跟前的碗裡便落下‘啪叽’落下兩聲響。
“對面的給他吃食的人不說話。興許是太餓了,血鴉君饑不擇食,拿起來就吃。豈料吃到一半,卻聽到有稚子在他耳邊哭着喊痛,問他:‘爹怎麼在吃阿湘的眼睛’。血鴉君頓時如轟雷掣電,沒料到這竟是兒子的眼珠!他連連摳嗓,想将口中的東西嘔出來,可是為時已晚,這雙眼睛是彩雲縣求祂顯靈的貢品,吃下去便是受了供!他一時發了瘋,驚飛了碗前的東西,刹那間鴉聲嗚咽,籠罩整片林子。原來方才送他吃食的不是人,而是叼來眼球的烏鴉!”
“……總之自那天起,祂便堕化成了血鴉君。”陳兄口幹舌燥,“日日夜夜都在報複殺生,彩雲縣的地方都被他殺光了!因而近日,渝懷的主持才大肆舉行堕神祭,想要将祂安撫送走呢!”
故事講完,菩提門弟子個個如臨大敵般豎着眉,仿佛跟前已經站滿了邪祟,他們正等着拔劍将其千刀萬剮。
屈兄抱着一堆醜木頭發呆,似乎又想起了什麼驚悚的事:“渝懷的主持柳太公重塑堕神像,大辦祭典,就是為了風風光光送走這位血鴉君,獻祭了好多雙眼珠子呢!”
陳兄喝了口茶,又道:“說到這兒,我便又想起一樁怪事。”
朝盈有求必應:“什麼事呢?”
齊蕪菁算是看透了這位叫“朝盈”的弟子,生了一對舉世無雙的八卦耳。
陳兄神色凝重:“彩雲縣的遺民聽聞了血鴉君的名字,卻表示縣裡從來沒有過這個人,好像叫什麼……洛,洛……”
屈兄将血鴉君的木雕擺正,提示道:“洛蛟。”
他話音剛落,桌子遽然被人踹了一腳!齊蕪菁一口茶未下肚,險些被這話嗆得沒了命!
“哈?!”他的表情仿佛被雷劈了,“你剛剛說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