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蒙。
時已晚秋,霜露氣愈發深重,夜裡未殆盡的冷意浸在白牆枝桠裡,半面蕭索半面繁的桐樹下,太傅府内各個院中已井然有序地燃了燭燈,侍女将盥洗用物送進院中主人房内,旋即低眉順目地退下。
“今日城南書肆要進一批新書,我下朝後去選上些叫人送回來,你隻告訴母親有旁事耽擱,午膳不必等我了。”
祝清衡雙臂展開,方便女人為他戴上腰間帶銙。身前的女人如往常般應下,男人卻若有所覺地垂目望向她烏黑的發頂,在她指尖撫平帶銙将要退開時順勢擡手覆住她的手背,低聲問,“怎麼了,心情不好麼?”
昨夜他便有所察覺,但溫窈早早歇下沒讓他有機會細問。他與溫窈成婚已有三載,從未有過離心,兒時他們是總角晏晏的青梅竹馬,如今是心意相通的夫妻,沒有什麼是不能互相傾訴的。
溫窈被他握住柔荑,聞言擡眸對上男人憂心的目光,輕笑道:“前天夜裡不小心吹了冷風,這兩日有些頭疼,不礙事。”
祝清衡眉間擰起,還要多問什麼,溫窈卻已轉身捧來冠帽,道:“上朝耽誤不得,别讓父親等着,嗯?”
祝清衡雖瞧着不過二十四五,在朝中卻是正經的四品官,他的親父祝正和更是身兼二職,既是當朝太傅,又任禦史大夫,深得皇帝信任。而祝清衡作為祝家獨子,自幼天姿斐然,年紀輕輕便是聖上欽點的大理寺少卿,父子二人一同上朝已是常事。
“若是何處受了委屈,定要同我說,”祝清衡聽出她話中回避之意,心下已有猜測,卻不能明言,轉而道,“明日正好朝中休沐,道南說安平街新開了家酒樓……”
如今朝中正是多事之秋,三月前被皇帝重翻出來的陳年老案還沒有眉目,他們夫妻卻因朝事忙碌許久不曾溫存,正好趁他休沐能……
“半月前永慶侯府遞了請帖,明日是永慶侯老夫人的賀壽宴。”
男人心思不在正事,溫窈無奈接替他的動作為他系上帽帶,又被他攥住了手,隻好溫聲安撫,“永慶侯和父親是舊交,不可沒了禮數。”
似乎是有這回事,祝清衡面色微黑,錯過了明日又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和溫窈過上二人世界,然而不等他再争取,外間不合時宜地響起了敲門聲,旋即傳來祝清衡貼身侍從的聲音,“大人,時辰不早了。”
祝清衡清俊的面容更難看幾分,溫窈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不要耽擱。
哪怕心中千萬個不樂意,進宮上朝是無論如何都不能遲誤的,男人轉身要走,身後之人卻忽然出聲叫住他。
“清衡,當年那樁案子機關雖破,卻并非全貌,若無頭緒,可着手于此。”
三年來,大理寺大大小小的案子多少都經由祝清衡之手過過溫窈的耳目。
唯獨這一樁,沒有。
祝清衡步履頓住,分明聽了明白,但遲遲沒有回身,直到門外催促的敲門聲再次響起,他才匆匆撂下一聲“好”,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溫窈靜靜坐在裡間,似是穿過銀檀繡屏望着什麼,也許是望消失的丈夫背影,也許隻是看那扇緊閉的門。
天光徹亮之時,琉錦将藥湯端進屋中,透過屏風隐約見溫窈手中持着針線繡繃,便順勢先把托着瓷碗的木案放到一旁,還未說話,跟在她身後的嬷嬷卻斥道:“放下做什麼,你又不是第一日侍奉,此等大事耽擱了誰都擔待不起,快快給少夫人送去。”
狗仗人勢的東西。
琉錦深吸一口氣,不等她辯駁,内間的女人已然放下手中事物,柔聲道:“無妨,進來吧。”
那嬷嬷的責備沒有收聲,但凡是在屋内的人都能清楚聽見,這話是說給琉錦聽的,又何妨不是借勢說給溫窈聽的。
溫窈面色不改地接過湯藥,這藥她滿打滿算喝了一月有餘,早就習慣了其澀苦難聞的氣味,一飲而盡。
徐嬷嬷眼如棱刀地盯着女人喝完,确保她沒有耍任何把戲,這才眉開眼笑起來,說了兩句好話,“良藥苦口,少夫人隻需忍過些日子,待懷上親子,您受的苦便都值得了。”
“母親為祝家子嗣用心良苦,溫窈省得。”
女人接過素帕拭淨唇角餘漬,長睫掀起,将徐嬷嬷尖刻假笑的嘴臉納進眼底,倏然對她彎唇笑了笑。
徐嬷嬷眉弓上的皮肉一跳,自溫窈進府以來鮮少有人見過她的笑顔,更何況她近來日日//逼迫溫窈飲下生子藥,她不厭恨自己已是稀奇……
她怔愣之際,便見不過桃李年華的少夫人啟唇,“徐嬷嬷是母親身邊的老人,又曾在宮中侍奉過太妃娘娘,便是父親大人也要敬您兩分。”
正如溫窈所言,徐嬷嬷“功績了得”,一個常年浸生在深宮内宅的人,又怎會聽不出她話中語氣絕非誇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