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臉色已然沉下去,溫窈卻起身行至她身前——她的身量比徐嬷嬷高出許多,俯眼注視面前的老妪時眼風不動,颌角穩平,唯一雙微垂的柳葉眼眼尾輕挑,明明隻是一個深院婦人,竟平白叫徐嬷嬷生出面見權臣王族時才有的壓迫感。
“徐嬷嬷,”溫窈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柔和,“這些時日您奉母親之命日日照顧我服藥,我心中十分感激。”
徐嬷嬷面皮輕抖,勉強回道:“少夫人言重了。”
“不過,嬷嬷年事高了,管理府中仆從婢子已是不易,青雲院的事,您便少費心罷。”
“合該多費心些,”祝正和灰白的眉毛擰着,不甚滿意地拍了拍身邊心不在焉的兒子,低斥道,“你今日怎麼回事,晨起晚了便罷了,方才殿内陛下問話,你又發什麼楞?”
祝清衡倏地回過神來,才發覺已走到宮外,轉臉看清父親恨鐵不成鋼的面容,方想起下朝後祝正和似乎在他耳邊念叨許久他都不曾理會,自知理虧,語氣也低下去,“兒子知錯。”
他認錯速度快,祝正和隻當他是累了,不厭其煩地将被他當耳旁風的話又說了一遍,“陛下對這樁案子重視非常,更何況此案和當年舊案脫不了幹系,以陛下的性子必定深查。此案既交給了大理寺,便是陛下對大理寺的信任,你雖是少卿,也萬萬要多費心些。”
祝清衡颔首,“兒子知道了。”
說來也奇怪,當今皇帝繼位後不久便以先帝遺旨的名義組建了一支名為伏龍使的精兵屬衛,直隸于帝王,代天子行事,監百官查百案——眼下這樁案子交到大理寺後進展十分緩慢,足足三月都沒能上交皇帝一份實質性的答呈,若按尋常帝王早已發怒,然而此次皇帝卻遲遲沒有将案子轉交給伏龍使。
而方才朝上皇帝當着衆臣百官發問,大理寺卿方宏山自請罰俸也要把這“燙手山芋”甩了去,皇帝竟也不應,隻讓大理寺細細再查。
三月前發生的案子說白了是樁因仇謀殺之命案,不過因為死者是朝堂命官而備受關注,然兇手被捕後卻畏罪自盡,隻留下一封似是而非的自白書信。
也就是因為這封書信,将原本簡單的“尋仇謀殺”和塵封十三年的舊案牽連到一起,偏偏這樁舊案又和……
祝清衡不由擰眉抿唇,心中莫名滋生出幾分不安和焦慮。
“你也不必過于擔憂,”祝正和見他眉頭緊攏,寬慰道,“為父記得當年的案子似是你嶽丈溫丞相一手操辦,不若你與方大人一同去……”
“所有卷宗都已調到大理寺了,再找嶽父不過平添麻煩,”祝清衡下意識抗拒,随即察覺自己語氣過激,放緩聲音解釋,“嶽父公務繁忙,還是盡量不打擾得好。”
今日的祝清衡顯然狀态不對,祝正和倒不至于因此和小輩置氣,轉而問:“可是你院中出了什麼事?”
朝堂上的是非祝正和自然了若指掌,如今的案子雖說棘手,但都已拖了三月不急于一時,必定是家裡的事。
“父親可知……母親近來在做什麼?”既然祝正和這般問了,祝清衡正好能借此應證心中猜想,“小窈最近……總是心緒不甯。”
祝正和沉默了一瞬,他倒是清楚臧翡的作為,隻是祝清衡一心撲在溫窈身上,若是直說怕是會傷了母子和氣,“你母親也是為了你們好,更是為了這個家。”
此話一出祝清衡便心裡有了數,面上不曾表露出什麼情緒,轉而道:“父親先行歸家罷,孩兒今日與書肆老闆約定了選書。”
他是城南書肆的常客,基本每月都要去這麼一回,祝正和允了他去,同他在宮門前分開,臨行又想起什麼囑咐道:“明日一早要去永慶侯府賀壽,莫要像今早耽擱了,不可壞了禮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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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距離城南書肆不算太遠,祝清衡到書肆之時正巧碰上店家清點新書,“賀老闆。”
賀千堂聞聲回頭,見是祝清衡,立馬招呼道:“大人來得正好,這批新書都是從江南選的,絕對合您胃口!”
“把遊記都包起來吧,”祝清衡輕車熟路地翻看了幾本,話裡有話道,“一些稀奇古怪的,也包起來,内子愛看。”
“诶!”賀千堂連忙讓夥計去辦,“那和往常一樣,直接幫您送到太傅府去。”
祝清衡應了,眸光仍在書肆内各牆上張挂的書畫上流連,似是随口問了一句,“上回我在牆上看到一副書法,雖筆勁差些,但寫的内容……”
他作勢皺眉思索,試探着說:“好像是什麼‘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祝清衡看着賀千堂笑了笑,“我回去左思右想,深覺能寫出此等詩句之人,值得結識,不知賀老闆方便引薦否?”